“吧嗒”一声,完颜宁眼中泪珠夺眶而出,掉在信纸上,洇出一痕水渍,她怕损染墨迹,忙忍着泪用手帕轻轻印干,回身一看,却见纨纨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身周全是拆开的书信,忙上前将她扶起,搂着她柔声道:“好纨纨,你瞧,你爹爹确是清清白白,这里头哪有什么罪证……”
纨纨定了定神,勉强道:“咱们再看看还有什么。”完颜宁点点头,将剩余书信悉数取出,只见一卷黄帛独卧盒底,其余再无它物。她缓缓展开黄帛,赫然发觉那竟是一道圣旨,颤声低念:“咨尔天德军节度使仆散揆,累世华胄,近联宗姻,忠勤明决,素闻内外;长子安贞,系出贵主,禀赋纯诚,许尚邢国长公主,加驸马都尉。钦哉。”读到后半段,已是抑泪呜咽,泣不成声。
纨纨面色如雪,接过圣旨看了半晌,缓缓抬起头,喃喃念了几遍“一生祸福,都在这里了”,忽然哭道:“宁姐姐,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完颜宁亦叹息不止,且泣且诉,将所知之事尽数说于纨纨,只略去自己身世一节。
纨纨哭了片刻,抬头拾起那柄纨扇,拭泪道:“原来我的乳名是这样来的,爹爹心里一直藏着母亲的旧扇。”完颜宁低道:“‘新裂齐纨素’,姑母闺名中有个齐字,姑父又一直想要女儿……这个乳名,怕是许多年前就想好了的,只是,他自己都没想到,最终为他生下女儿的竟不是姑母,而且女儿出世时,他与姑母已如这把旧扇,‘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了。”纨纨哭道:“既这样,连咱们都猜得到,母亲竟想不到么?为何她不与爹爹和好?”完颜宁想了想,蹙眉道:“此中情由,只怕要问问福慧姑姑。”纨纨点头道:“这里头既然都是母亲的东西,让福姑姑看一看也无妨。”说罢,便开门叫福慧进来。
福慧见二人哭得四目通红,已隐约猜到所为何事,及至见了盒中之物,瞬间红了眼眶,问二人这些物什是从何处得来。听纨纨讲述来由后,福慧泪如雨下,伏地痛哭,完颜宁扶起她,低泣道:“福姑姑,若姑母早见到这些,就好了……”福慧哭道:“公主有所不知,迁都的时候,都尉在山东,他的东西都是长主收拾的。奴婢见过这盒子,也找到了钥匙,问长主要不要打开看看。长主听了只是叹气,说:‘我被逼着查他的东西,因为怕府里有大哥的暗哨,只能装模作样地翻查,并非真心疑他。这盒子既上了锁,想来是有些私隐不愿被人知道,我自己也欺他瞒他,怎能要求他事事坦诚相告?我已对不起他太多,这盒子不必打开了。’”完颜宁惋惜无已,顿足叹道:“姑父知道姑母常翻查他的东西,留下钥匙就是为方便姑母拆看,他以为姑母看完之后定能明白他一片深情,谁知直到班师回京也没等到新的家书,姑母也依然如故,他……他定是伤心极了,所以常去丰乐楼借酒浇愁……”三人流着泪面面相觑,不想世上竟真有这样阴差阳错之事。
纨纨又泣道:“福姑姑,爹爹给我取的乳名,母亲可说了什么?”福慧抽噎道:“那时都尉已不到长主院中,只派人来告诉了一声,长主听了倒是半天没言语,翻箱倒柜地找出两柄下降时先帝御赐的羊脂玉如意,亲自送去给戴娘子。谁知到了那里,都尉正眼也不瞧她,只拉着戴娘子的手问寒问暖,又叫长主给姑娘起正名,长主想了许久,问他宜嘉二字如何,都尉笑道:‘好,维嘉柔则,宜其室家,为人妻子理该如此,夫人起的名字,当真极好!兰儿,你说是不是?’长主听出都尉不肯原谅,从此更躲着他,怕他见了自己要生气,只在都尉出征在外的时候去瞧戴娘子和姑娘。”完颜宁长叹道:“姑父心里有气,借题发挥几句,也是想着把话说开了,好过假装无事。只是他当着戴娘子这般讥刺,叫姑母情何以堪。”
三人哭叹了一阵,福慧收了泪,跪地道:“公主,姑娘,奴婢有一事相求。”完颜宁与纨纨急忙去扶她,她却抵死不肯起身,道:“可怜长主至死都不知道都尉心里这样待她,奴婢求公主和姑娘将这些东西借奴婢一用……”话未说毕,完颜宁已知其意,泣道:“福姑姑快起来,咱们自然要拿去给姑母看的。”纨纨亦哭道:“福姑姑,咱们一同去,现在就去。”三人忙将东西收拾了,依旧放在盒中,洗去满面泪痕,然后才打开门,吩咐侍女备车。完颜宁来时为免节外生枝,由承麟派车相送,宫车仍停在王府,连流风也未跟来,故而此时也与纨纨、福慧同乘一车。
她走到院中,见风拂花树,满院寂静,想是侍女们先前得了纨纨的吩咐都避了出去,唯独完颜彝仍在等她,许是等久了百无聊赖,他正蹲在纨纨的小木马前,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摇,见她走来便站起身,脸上绽出春风般的微笑。
她怔了怔,仿佛从旧劫界回到人间,悲凉的挽歌余韵还未散尽,将温暖甜蜜的现世比照出别样的感伤。完颜彝走到她跟前,低头关切地道:“怎么哭啦?将军收着些什么?”她仰首,哭泣后的双眸和鼻尖都带着透明的红,轻道:“都是我姑母的东西,还有一道尚主诏书……”想到姨父母惨烈的悲剧,愈发珍惜眼前人,忍不住柔声唤道:“良佐……”
完颜彝一震,心中柔情涌动,更添爱怜,忽然瞥见房门一开,忙退后半步,低道:“有人出来了。”完颜宁转身回望,过了数息,才见纨纨低着头慢慢走出来,有意无意地挡在福慧身前。完颜宁何等聪敏,登时红了双颊,却见福慧不住地打量着完颜彝,迟疑地道:“这位郎君是谁?倒像是见过。”纨纨微笑道:“福姑姑,这是咱们大昌原一战破敌的定远大将军。”完颜彝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完颜陈和尚,十三年前曾向庄献大长公主求医,后来又登门道谢,蒙内贵人往来传话,确有数面之缘。”福慧闻此,不免又是一阵唏嘘。四人很快商议定,一同先去东郊园寝,再往北面荒郊祭告仆散安贞。
四人来到庄献大长公主灵寝前,福慧早已扑倒在地,将盒中之物一件一件拿出来,且哭且诉,悲恸欲绝,纨纨和完颜宁跪在一旁亦哭得柔肠百结,完颜彝虽不知底细,听福慧泣言再联系前因后果也猜到大略,黯然叹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