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车一路疾驰,总算掐着宫门下钥之时赶了回去,流风笑嘻嘻地觑着完颜宁,打趣道:“长主从前成了精似的,怎么今天就像是变了一个人,我都快认不得您啦。”完颜宁却不回嘴,只是低头微笑,别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温柔神态。流风见她大异往常,好奇地笑道:“王爷说的那些……您当真不疑心?”
完颜宁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她天性颇似母亲,原是十分活泼率真、热忱重情;后来受姨母言传身教,又变得规行矩步、端稳自持,加之身世隐晦、屡遭险恶,愈发谨小慎微不肯轻易信人;直至重遇着完颜彝,多番察辨,几经试探,知他确然是个刚正端方、忠良仁厚的真君子,天性中承自母亲的热情勇敢便压过了后天习得的多疑多思。
二人回到翠微阁,果见侍女们一个个急得快哭了,完颜宁温言软语安慰几句,正待盥沐,忽听画珠禀报潘守恒求见,愣了一愣,一时也猜不出所为何事,便放下梳篦,走到外间迎见。
潘守恒缓缓走近,神色间似带着此时的无边夜色与料峭春寒,面无表情地一揖到底,完颜宁料知必有大事,顾不得身困体乏,摒退了宫人细问缘故。潘守恒默默注视她片刻,眼中似有挣扎之色,终是涩然道:“长主今日去广平郡王府上,又去了济国公府,还到郊外祭拜了大长公主与仆散都尉,回来得这样晚。”完颜宁暗暗吃惊,见他神情声气不似往常,愈发生疑,便未答话,只见他沉默片刻,又淡淡道:“长主可知道,陛下怎样看定远大将军?”
完颜宁虽足智多谋,只是蓦地里听到心上人之事,关心情切,顿时变色,潘守恒恭顺地俯首道:“臣侍奉圣驾,倒是听到了一句,斗胆学给长主听听——”他一字一字,模仿着皇帝的语气,和言笑道:“才打赢一仗,就想做耶律大石[1]了么?”
完颜宁大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生性温和,对完颜彝有曲赦之恩,君仁臣忠,甚是相得,岂会无端猜忌至此?只是潘守恒与她相交甚厚,也无欺诈之理,她不动声色地淡淡道:“潘先生说笑了。”
潘守恒拱手道:“臣不敢。此事千真万确,长主若信不过臣,大可以问一问宋殿头。”完颜宁心一沉,试探道:“陛下是贤君圣主,将军是忠臣良将,我大金更非旧辽可比,怎会生出这等无稽之言来?”潘守恒叹道:“长主智略非凡,细细想一想今日之事,就明白了。”
完颜宁微微一怔,脑中电光一闪,登时了然——大昌原之胜可谓前所未有,完颜彝一战成名,声威显赫,平日又极受将士拥戴;而皇帝肥胖文弱,不能领兵,乱世中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国内民心思胜,又有胡沙虎等骄将作乱在前,自然一壁倚重,一壁忌惮,故而嘉奖之时也留了余地,只封了从四品中阶的定远大将军。本来到此为止也罢了,偏偏他今日所为件件犯忌:交结自领一军的郡王,可谓引以为援;私下拜祭谋逆罪臣,可谓怨怼先帝;昵狎吉星降世护佑国运的长公主,其心更是昭然若揭,罪该万死,皇帝将他比作耶律大石,已算十分仁慈。
她越想越明白,越想越可怕,一颗心不断地往下沉,全身如坠冰窟,连牙齿都不受控制地格格战栗。潘守恒上前搀住她,目光中有愧疚之色挣扎而过,终是归于平静,圈扶着她柔声唤:“长主……”完颜宁却轻轻地挣开,退后半步,勉强自持道:“我没事。”
潘守恒一怔,忽然笑道:“长主怎么了?臣只是个内侍,又不算男人,这些年来没少搀过您,您现在有了都尉,就不许臣碰您一下了么?”完颜宁闻言只觉毛骨悚然,心中万念电转,霎时了然,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颤声道:“潘先生,是你!”
潘守恒长叹一声,黯然低头,无奈地道:“臣早就说了,长主智略非凡,臣纵然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就俯首认罪了吧——不错,确是臣跟踪长主,还将今日之事禀奏了陛下。不过长主放心,臣生性谨慎,跟得甚远,也没瞧见什么。”他举止恭敬、言语斯文,然在完颜宁眼中却与魔鬼无异。
完颜宁久经事故,机变超群,惊怒之下依然冷静,知道斥骂哭泣皆无用处,现下当以保全完颜彝性命为重,极力苦思应对之策,淡淡道:“潘先生,我母亲在天有灵,见到你这般模样,定然十分心痛。”
潘守恒眼色一暗,森然道:“你胡说!她……”完颜宁侧首嫣然一笑,宛若春风,脆声唤道:“守恒……”潘守恒神色一滞,迷离痴惘之色一闪而过,转瞬清醒过来,冷道:“长主,你做什么?”完颜宁微笑道:“我生得与我母亲极像,是么?”潘守恒登时面皮紫涨,躲闪道:“臣不知长主在说什么……”完颜宁逼视着他,冷笑道:“先生因爱生嗔,但你不敢恨我娘,连我爹爹也不敢恨,却为何迁怒于我,要来毁我终身?”她见潘守恒咬牙不答,忽然低道:“我明白了。你把我当成我娘,要我一生留在宫里,不许任何男子亲近,永远是你当年在广乐园里初见她时的模样,这样便可了了你的心愿了,对么?”
[1]注:耶律大石,辽朝宗室子弟,天祚帝时期大将,为人贤明威武,后自立为帝,建立西辽政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