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喜兴奋地亲美心脸颊，“还是妈好！谢谢妈！”

“去上班吧。”美心说。

老太太助攻，“老六，你妈为了你，把这坑都让出来了，你以后……”话没说完，老六便抢着说，“我以后肯定对妈好！”

“妈，我能不能转正？”家喜摇美心的胳膊。老太太看美心的表情，已经得到答案。头一夜，婆媳俩商量过。退休也不是没事做。家艺找的小活——糊纸盒，她们可以一起做。

两个大人都笑了。

美心呼出一口气，不说话。

没几日，老六就去报到。美心托了老师傅照顾女儿。家喜被分在酿造组，负责看管、搅拌酱油缸子。跟美心早年的工种一样。干了一天，家喜回到家就滚在床上，嗷嗷地叫美心帮她揉腰。“不行了不行了，妈，你这工作也太难干了，你都不知道那个缸子有多大，搅拌起来有多费劲。”

办完手续就回家。饭做好了，老太太和家喜在家等着。美心一进门，不说话。家喜上前，问：“妈，怎么样了？”

美心不做声。

人事科主任笑着对美心，“想清楚了？内退暂时只能拿一半退休金。”美心也回报以笑容，“想清楚了！天大地大，孩子最大，累了一辈子了，也该歇歇。”

老太太道：“你妈以前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坚持。”

老六是所有孩子中唯一一个她一手带大的。

家喜痛苦地，“奶，你真是没见过，那个难度，那个劳动强度……”老太太立刻，“我什么没见过，以前跑日本鬼子反的时候……”家喜拦话道：“阿奶，又说跑日本鬼子反，都哪个年代的事了。”

可是，事到如今，为了老六能混个铁饭碗。美心也得痛下决心。内退。

小玲在旁边打趣，“妈，你就不应该把工作给老六顶替，她哪是吃苦的人。”家喜可不饶小玲，“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爸的工作你顶了，整天轻轻松松，要不咱俩换换？”

最近美心上班都格外尽心。酱园厂已经升级，改名叫春燕酿造厂。这是她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即便在接连生育，最困难的时候，她也没有放弃工作。旧社会出生，新中国成长，她接受的阶级教育是：人是要劳动的，女人是要顶起半边天的。长久以来，她也的确是那么做的。美心和老太太的区别是，老太太当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她的全部世界就是家庭，她最显著的身份是家长。她是家里的定海神针。但是美心不是。她还有个社会角色，她是工人，职工，这个城市的一份子。

美心呵斥，“老五，少说两句！帮不上忙，还说风凉话。”

汤振民立即神经质般的舞动起来。

小玲连忙闪开。外头有人喊，“凯丽！”老太太奇怪，“这叫谁呢？”小玲忙不迭跑了出去。

“马达，来个太空步。”小玲说。

美心一边帮家喜拔罐，一边说：“你还得干，再苦再难，这是份正经工作，是你自己求来的。想回五一商场也没那么快，回头让你大姐大姐夫再想想办法，有的苦，就得自己吃，妈能管你一辈子？”

“男主角的名字。”振民说，“这个好，凯丽和马达。”

家喜哦了一声。第二天，仍旧去上班。

“谁要跟你放在一起，谁要跟你搭配，”小玲先抢白两句，再说，“你就叫马达。”

上班的上班，求学的求学。白天，家里只剩老太太和美心两个人。她们面对面坐在吃饭的小方桌边，手上忙着活计。身旁，白色的纸盒堆得老高。

“以后咱们跳霹雳舞的时候，人家一报幕，凯丽，汤振民，这两个名字放在一起不搭配。”

美心停一会，揉揉眼睛，大喘气。

“你要什么艺名，没用。”

老太太说：“开会电视。”

“我也想有个艺名。”

“算了，费电。”美心说。她只是刚退下来有点不习惯。老太太放下纸盒，去泡壶茶，婆媳俩一人一杯，喝着。

“汤振民啊。”

美心冷不防地，“妈，我这下半辈子，就这样了？”

“行，没问题，那我叫什么？”

老太太一愣，随即笑，她是过来人，“儿女都大了，连外孙子都这么大了，也干了一辈子，应该歇歇。不然还想怎么样？”

小玲大声，“我就是那个意思，你这人怎么老抬杠，我就叫凯丽不行吗？”

“不是儿女，是女儿。”

振民道：“费翔就姓费。”

“好好，女儿，女儿。”

“艺名。”小玲耐着性子解释，“你看费翔，就是艺名，没有姓。”

“不敢想，我老觉得自己还年轻，还能响应号召，为社会主义服务呢。”

“凯丽。”振民叫。又问：“就叫凯丽？没有姓？”

“慢慢适应。”

“你叫一下。”小玲命令他。

“晚年生活真长。”美心说，“要能把这日子，多匀一点到年轻的时候就好了。”

奇思妙想。小玲陷入沉思，自言自语，“你知不知道，刘小玲这个名字曾经给我带来厄运，人家差点不让我顶替，反正我现在就是凯丽。”振民愈发觉得她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