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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机取巧

唱词配合上宝镜自影自怜的动作十分的契合。    原本已经在圈椅里瘫成一团软泥的人突然来了精神,直起背脊看场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仙罗人的歌声高亢嘹亮,很少有这种缠绵的唱腔,又酥又软,有见识的人听出这好像是属于大覃的江南调。    红衣一边弹琴一边唱道:明镜状台合花钿,小窗晚风眠,夜色渐懒卷珠帘,心事沉沉有谁怜。    唱到这里顿了一顿,她感到四周围的空气开始有一点微醺,多半是池塘里的热水越来越多,蒸汽缓缓的散发出来了吧?她的心稍微定了一些,希望一切如愿。    观众们听的入神,她知道是贪新奇的缘故,也很清楚光新颖这一点是不够的,要唤起他们的共鸣,感同身受,宝镜才能再下一城。于是下半阙改唱仙罗人都很熟悉的当世名伎黄真娘的作品《相思梦》:相思相见只凭梦,侬访欢时欢访侬;愿使遥遥他夜梦,一时同作路中逢。    宝镜也不负众望,使出了全身的本事,主要是曲调和唱词营造出的氛围,与她缓慢优雅的动作一致,令整场表演平添上了一抹忧伤,不再感到沉闷和无趣。    众人半是疑惑,半是期待。舞姬还是刚才那个舞姬,为何舞蹈的前后给人如此截然不同的感受?好像在看一出戏,舞姬在诉说心底的忧愁:她的心事那么重,她的相思那么浓,舞了一曲又一曲,唱了一重又一重,偏偏知音人欠奉,无人能懂。只有顾影自怜,临水照月。    其后,随着宝镜的动作徐徐延展开,空气里多出一点淡淡的游离的花香。仿佛是因为她的舞蹈引起的,难道舞姬是花朵的化身吗,才会让四周充满异香?!    红衣见宝镜状态大好,心头大石落了一半,正踌躇着要不要进行下一阙的时候,小厮到她身旁低语:“姑娘,一切就绪。”    红衣点头,宝镜也瞧见了,心中大喜。    红衣于是开口唱到:水中一汪残月,骤雨疏狂碎了团圆,年华掩埋在漫天细雪,一步步,一步步......    宝镜收到了提示,赶忙——一步步、一步步,亦步亦趋的踱到了栏杆边,红绸套在桥头上,她孤注一掷的纵身一跃,心里也害怕,若是失败,就是一个落汤鸡,功亏一篑。但是不搏一把,今天必然一败涂地。    所幸的是红衣早就安排好小厮们潜伏在池塘里,一见到宝镜飞身下来,立刻钻到荷叶底下,然后宝镜便可以单脚踏在他们头上,但在众人的眼中,宝镜只是单手拉着红绸,体态轻盈的踮在一片荷叶上。    这时,还不是盛夏,没有那么大的荷叶,宝镜的嘴角露出一股志得意满,她故意用手提着裙摆,专门露出她的小脚,很多男人即刻探过头去,一个个都有些按捺不住的样子。端庄如一品大员,身旁坐着夫人,也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那里,一探究竟。    宝镜侧脸朝观众席妩媚的一笑,眼神迷离,挑逗的意味十足,似在透露讯息:这芸芸众生,谁才是我的深闺梦里人?    男人们被瞧得血脉喷张,纷纷摩拳擦掌。    仙罗的国花是无穷花,即便现在仙罗不算一国,云韶府一年四季也不忘栽种。    不管是角落里,闺阁前后,甚至栏杆边上的盆栽里,都有无穷花的身影。    在大家猜不出宝镜下一步要干什么的时候,宝镜出其不意,突然探出身子歪着头,用嘴缓慢的咬下一朵刚好盛放的红色无穷。纤长而白嫩的脖子在花儿的衬托下,美如上好的羊脂玉。    众人惊呼:难怪会这么香啊……是无穷花开了。    烟秀见状,气鼓鼓道:“早知道就不把琴给那丫头了,这根本就是投机取巧。”    但是旁边的行首大人却看得如痴如醉,还随着乐声轻轻的打着拍子,很有几分自得其乐。她的视线胶着在红衣身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欣赏。仿佛并没有听到烟秀的怨言。    顺着行首大人的目光,烟秀看了一眼红衣,酸溜溜道:“恭喜你啊,让你白白捡了这么一个大宝贝。”    行首大人道:“投机取巧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她真的很聪明,懂得利用水蒸气催熟过两天就要开放的无穷花,花象征着宝镜,宝镜就是无穷花,是一朵可人儿疼的等人采撷的娇花。否则,一抔相思赋予谁呢?”    烟秀还待说什么,行首大人对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仔细听——    红衣的结尾唱的很慢:走在陌生的旅途,回首却不知归路。    宝镜嘴里叼着花,回到了场中,身体缓缓向后仰,不断向后,眼看着头即将触底,谁料前腿却突然下压,做了一个高难度的动作,两腿笔直的竖成一条线,鼓掌毫无意外的响起。    不敢说超越,但一定与烟秀旗鼓相当。    其实此时差不多可以见好就收了,然而宝镜为求突破,当红衣唱最后一句的'心事徬徨无人知,相思赋予谁来听,维以不永伤!'的时候,她强忍着身体的痛楚,硬是将面对观众的后腿向上翘起来,露出光洁的脚踝,整个人一霎那蹦到极致,但在外人眼里,并不觉得勉强,只感叹她身体的柔软,还有技艺高超。    这场舞本来只是要优美细腻就好,如果可以在优美的同时又让人感到诱惑的话,毫无疑问就是成功。    宝镜现在凭借着外力,生生扭转了形式,红衣终于的松了口气。    她双手从琴台上放下来,示意身边的琴师们继续弹一些结束调来烘托一下气氛,自己则功成身退,猫腰从角落里偷偷离开。    走到屏风的背面,她才用手捂住心口,暗道一声'好险'。    刚才那些唱词都是她信手拈来,当场胡编乱造的,还好来这里之后听福如说起过松都名妓黄真娘,她便瞄了一眼黄真娘的诗,因为咿咿呀呀侬啊侬的,像极了母亲老家的方言,没想到竟记住了,关键时刻,把《相思梦》嵌在唱词里,果然很受仙罗人欢迎。不然的话今天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红衣惊魂未定,没有留意四周,结果有人来到她身边也不知道,直到那人温和的声音响起,问她:“嗳,你读过《诗经》啊?”    红衣回神一看,竟是世子!    她背上一凛,压低了嗓子,淡淡道:“没有读过。”    “没读过?”世子不信,背着双手在她面前踱步来踱步去,上下打量她道:“没读过《诗经》,你会念出'维以不永伤'这样的句子?”    红衣做出一个奴婢应有的恭敬模样:“贵人您抬举奴婢了,奴婢也是听人说的,听的多了就会唱了,也不知道什么意思,随波逐流,人云亦云罢了。”    世子哼声一笑,也不揭穿她,又问:“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红衣垂头,“不过云韶府里的都是贵人。”    世子饶有深意的'唔'了一声,“不知道我是谁,却知道讽刺我,怎么,敢情你忘记那天晚上对我说过什么了?你不会以为我醉了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吧?我告诉你,就凭你那天敢跟我如此说话就是对我的大不敬,还有你在市集上的言论,都够得上谋逆了。”    红衣虽然低着头,世子看不见她的眼睛,但可以肯定面纱底下她一定不屑的撇着嘴。    红衣装傻道:“世子邸下你认错人了吧?我不认识你呀!”    世子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面巾,然后在她眼前晃了晃:“装!继续装!那天晚上你走了以后面巾掉了自己不知道?”    “是您拿走了?!”红衣惊讶的抬头。    意识到原来捡走面巾的不是行首大人,也不是其他人,她以为被不相干的人丢了,这段时间便放松了警惕。谁知道那个人是世子!    原来在她离开之后,这个纨绔居然又回到老地捡走了她的面巾。    红衣伸手:“还给我。”    “我捡到的自然归我。”世子故意抬高了手,红衣只得踮起脚,但还不到世子下巴,两个人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实力悬殊。    世子玩得高兴,眼巴巴看着红衣蹦的吭哧吭哧地,笑道:“这下承认了吧?”    红衣无奈的耷拉着脑袋,“是,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妄言,世子您大人有大量,放奴婢一码吧。奴婢年纪小不懂事儿。之前多有得罪,口无遮拦,请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至于这面巾,不是值钱的玩意,世子您身份尊贵,又是个大男人您要了也没用啊,我是因为病了,脸上生疮见不得人才以此遮羞,世子您赶紧丢了吧,省的被我传染了。”    “你唬我呢。”世子其实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他来,就是要把面巾还给她的,但见她那么紧张,一时得趣,有心要拿捏她,不但不还,还作状要往怀里塞。    红衣呲了呲牙:“金府院的夫人贞敬夫人今天也在这里,世子您还跑来凑热闹不合适吧?”    前面的话世子听了还比较舒心,后面就不乐意了,世子'啧'了一声,道:“你胆子当真是不小啊,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我告诉你我这个人从来不受人威胁。”世子一边说,一边逼近她,红衣节节后退,退无可退只能靠在身后的屏风上,世子一手撑着屏风,面上神情漠然取代了之前的调笑:“金府院又怎么样,领议政又怎么样……”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手一扯她面巾,红衣'呀'的一声低呼。    世子扯到了面巾之后,呆住了,惊讶道:“小丫头!是你啊。”    红衣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哎,你还认识我吗?”世子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四方会馆要买你的哥哥。咦?你不是跟容均走了吗?”    既然没有了伪装,红衣也懒得敷衍,抬眸直视世子,冷冷道:“我被人骗了,他没有带我走,不但没有带我走,还让他的属下把我送到了教坊司,你满意了?”    世子有些不好意思,把两块面巾一并还给她,脸上闪过一丝愧疚:“对不起啊,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想你那天讽刺了我,还在市集上夸夸其谈,的确是胆大包天,但像你这么敢说真话的人也不多了,我就想会会你。不是存心戳你肺管子的。”    “没事。”红衣冷静的重新把面纱挂好,“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世上多的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人。”    世子点头道:”没错,我跟你说,容均这个人呢,最是衣冠禽兽,人面兽心,道貌岸然,满嘴仁义道德,实际上背地里男盗女娼……”    红衣有些想笑,忍住了:“可是我看你那天跟他打招呼,态度彬彬有礼,你还称呼他为'公子均',好像很熟的样子啊。”    “谁跟他熟!”世子一脸鄙夷,“我跟他八杆子打不着一块儿,他是他,我是我。我虽然不敢说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但我是个有分寸的人,有原则的人,有节制的人,最重要是我一定说到做到。不像他——小女孩儿都骗,简直是男人中的败类。”    红衣淡淡一笑,这世子年纪也不大,但行为像个孩子。    两人正说话,红衣突然觉得身体向后仰,“不好!”红衣慌乱起来,一闪身,从世子怀里逃了出来,埋怨道,“你要不要那么用力啊,屏风就要倒啦。真要是闯祸了,我可不管,你是世子,你担着。”    世子吃惊的看着她,红衣大言不惭:“看什么看,本来就是你搞出来的,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是真男人,不是败类,该承担时一定要第一时间出来顶住。快点帮忙拉啊——”    世子用手扶住屏风的一边往回扣:“可你不能叫我背锅呀,压塌这屏风的是你!你也太胖了,小丫头,许久不见,你长高了许多。”    “我不长高、长大、我还往回缩不成!”红衣瞪他:“还不是你逼的我走投无路,否则我能被你压到上面去?这是有因果关系的。而且我能有多胖?我一个姑娘家,我睡在上面也压不坍,再说了,你堂堂世子,背一下锅怎么了?你又不用赔钱,我不一样,搞不好被打断腿,你忍心因为你的一条胳膊,你的蛮力,残害一条无辜的生命吗?”    世子无语,默默的用力拉屏风,终于把屏风摆正,两个人都松了口气,世子刚要说话,就听到屏风后福如在唤他:“红衣,不好了,你快来,出事了。”    红衣赶忙推搡世子:“世子您行行好,赶紧走吧,千万别说见过我。”    “为什么?”世子眯眸。    红衣道:“我已经沦落到技院了,世子您是明白人,我在这里生存不易,希望您不要把我逼上绝路。”顿了顿:“像我娘一样。”    世子脸色一黯,点了点头:“我懂了,可是……我以后就不能找你说话了?”    红衣急切道:“我有空,没人的时候,你想扯闲篇了,我随时奉陪,行了吧?”    世子满意:“那还差不多。”说着,摸了摸她脑袋,“后会有期,小丫头。”    红衣蹲在地上,行礼道:“恭送贵人。”    世子前脚走,后脚福如就赶过来,看她跪在地上,忙拉她起来,问道:“怎么了?”    “哦,没什么。”红衣捋了捋乱掉的头发,“有个客人问茅厕在哪里,似乎是拉肚子了。”    不远处世子听见了,脚下一崴。    福如'哦'了一声,朝世子的方向看去,脸上闪过一丝狐疑,那么年轻的男子,衣着华丽,应该是位贵公子,今天来的公子都有哪些?    她又看了看红衣,行动也有些笨拙,眼神也木木的,还是个孩子呢,大抵真是问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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