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我现在好像没那么讨厌你了。”烟秀朝红衣缓缓走了过去,“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你宁愿捱苦受穷,也不愿意选一条更容易走的路?” 烟秀不以为然道:“虽然你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低眉顺眼,显得懦弱无争,可我看得出来你很倔强,骨子里要强。我打赌你总有一天会和我们一样,这些年我看得多了,无论最初多么清高的人,最后都会和我们同流合污,因为当别人穿着绫罗绸缎,而你只有粗布麻衣的时候,当别人被奴仆前呼后拥而你只能吃剩饭剩菜的时候,你自然而然地,会打从心底里的感到卑微,你会想要力争上游,你会眼红那些穿的比你漂亮的人,你会想要游弋在所有的达官贵人之中,看着他们因为你的一颦一笑,或喜或怒或哀或乐。你终于向现实低头,发现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如何操纵别人。所以在我们这里走捷径是一种最正常不过的方式。” “嗯,人人都想做鲜花被保护起来,过得花团锦簇,没有人愿意做小草被踩在脚底下,这是人之常情。”红衣道:“我从不认为你们选的道路是错的,我的就一定是对的。反正,不管哪一条路,都苦。” “此话何解?”烟秀问。 红衣道:“我们大覃信佛的人多,常常说佛法无边,普度众生。我来了仙罗以后一直在想,明明达官贵人日子很好过,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甚至搞得我家破人亡,有什么苦的?还想向菩萨祈求什么?后来我想明白了。” “众生皆苦,所以佛法无边。”红衣坦然道,“当奴婢的有当奴婢的苦,挨打挨骂受罚受穷……当伎女有伎女的苦,面上在笑心里在哭。当夫人有夫人的苦,怕丈夫偏爱小妾,子女被夺家产;当小妾有当小妾的苦,这一辈子都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当官的有当官的苦,要恭维上峰,要驾驭下属,一旦被卷进什么官司里,分分钟丢了乌纱帽。连大王都有大王的苦……既然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一马平川的康庄大道,各人都有各人的苦衷,到死了都是殊途同归,那我做好自己便是了。羡慕别人有何用?” “花儿固然是美,可是禁不住风吹雨打!倒是小草——”红衣指着石板边上生出来的苔藓道:“看!只要一场雨,或者一点阳光,哪怕没有太阳,他们也能从石板缝里长出来,他们是很不起眼,也不漂亮,没有文人骚客歌颂他们,可像他们那样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不抱怨世事艰难,不抱怨命运捉弄。”红衣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大概,我是真的胸无大志吧。” 烟秀不置可否,只说:“好吧。我说服不了你,你也说服不了我。那咱们就走着瞧。希望你不忘初心,到最后也是这么想的。” 人走后,红衣找了块干的地方坐下,她站的太久,腿都麻了。 宝镜突然不停地拍打着柴房的门喊道:“红衣!红衣!” 柴房的门被锁的死死的,只有底下留出大约一个掌心的空档,用来递送饭菜。 红衣忙侧身应道:“我在呐,我在。” 宝镜啜泣道:“对不起,红衣。真的对不起。我以为你走了,我以为连你也不理我了。” 红衣把馒头递过去道:“你快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这馒头我一直拿手捂着,还热的呢……” 宝镜一看就来气:“这什么鬼东西,我才不吃!我发过誓,我再也不会吃这种粗糙的东西。” 红衣叹气道:“我确实是……没什么好东西。” 宝镜意识到自己失言,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跟你发脾气,我是……”说着,又哽咽了两声,才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无理取闹?” 红衣说:“是是非非的,我也说不好,我不太懂。” “是啊,我跟你一个十岁的毛孩子计较什么,你懂什么!”宝镜一边哭一边说:“可我就是不甘心,特别特别的不甘心,我费了那么大力气,绸缪了那么多年,是,没错,二品大员身份不算低了,可那就是一个糟老头子!老的都够当我爷爷了,他们怎么能这样呢!” 红衣有点难过:“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那天,你伤感的说你人生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一天了,所以我理解你,你想把自己留着送到一个合心意的人手里,可是宝镜啊……行首大人和烟秀说的也没错,就算让你逃过这一次,还有下一次,如果下一次那个人还是不和你心意,你照旧拒绝吗?我们这样的人有权利拒绝吗?”红衣无奈道,“总有这一天的。” “事不关己,你当然说的轻松。”宝镜尖刻道,“你怎么不去!” 旋即想起适才梅窗扇她那一耳光,到现在面上都火辣辣的,好像自己一些很龌龊的心思被人看穿了,忙不迭地道歉:“红衣啊,你别跟我计较,我现在就好比一头困兽,我跟你发脾气也是因为你是我在整个云韶府最亲近的人,我没有可以相信的人,即便是张福如,我也信不过她。我是把你当自己人,才会那么口无遮拦。你——不会往心里去吧?” 宝镜从柴房的底端伸出一只手来,唤道:“红衣,红衣!” 红衣也握住她的手,宝镜才松了口气道:“你还在,你没走,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生我的气……”说完,宝镜埋头呜咽起来,泣不成声,“你别丢下我,红衣。我害怕。” “你知道吗……真的不是我好高骛远。” “我小的时候,大家就跟我说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娘怀我的时候梦见一面闪闪发光的镜子。那镜子的光照射到我娘的肚子上,后来我娘就生了我。村里的大巫说,我这样的命将来是大富大贵的命。我娘开心极了!可我们家实在太穷,穷的我那两个双胞胎妹妹养不起,只得放进竹篮里,让她们顺着河漂走,我那两个妹妹玉团子似的可爱,可惜,没有吃的,没有奶水,只有听天由命。我娘盼有人能将她们捡走,可我沿着河堤走了好远,我听到我那两个妹妹的哭声,然而一个波浪过来,把篮子掀翻,她倆都淹死了。没有好心人,老天爷也没开恩,我冲进河里去,差点儿连我自个儿都淹死了也没能把她倆捞上来。那时候我就想,我不能再过这种日子了,我要是还待在村子里,迟早晚被我爹卖给哪个人换两斤猪肉,不管我的命是不是大富大贵的命,我都必须掌握我自己的命运,所以遇到行首大人,我毫不犹豫的就跟她来到这里,我要是不出来做,我压根连一点点机会都没有。还谈什么大富大贵!我把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这一晚上。我以为世子他……” 红衣一怔:“你的目标是世子?” 宝镜忙改口:“或者大君们的其中一个,不管是燕山君还是光海君,只要他们之中任何一个肯要我,我就和普通的□□不一样,我不是那种人人唾手可得的。以后,我就不必再去费心讨好每一个人,不必整天想着一步一步往上爬,不必去看行首大人的脸色,不必担心有了上顿没下顿,不必担心我如果失势了,你和张福如连朋友都不和我做。”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红衣握紧她的手,“我一个奴婢,你都不介意和我做朋友呢,我怎么可能会抛下你!大家都是苦命人,谈不上谁瞧不上谁,你这么说,也忒太小瞧我了。” 红衣没告诉宝镜,和尚和道士还说自己是青鸾命格呢。要不要这么讽刺?什么明月入怀,宝镜金光,结果全沦落到支院里来了! 真是太可笑了。 红衣捏着宝镜的手,宝镜发现红衣干了两年粗活,手比她刚来的时候粗糙了许多,她的肩膀微微一抖,心底一阵露怯。 红衣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你,如果真的有命运的话,我们熬过了今晚,你明天就去向行首大人好好道歉,以后咱们用心学艺好吗?再也不能像今天这样左支右绌了!等你有一技傍身,以后可以做个乐工,不用怕没饭吃,也不用担心遭受这些。” 红衣背靠着柴门坐在那里,雨滴答滴答的下着,没有人来找她们,雨声和宝镜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红衣打从心底里难过,毕竟,谁好好的没事跑来做□□呢?面上风光有什么用?总不及自己和爱人开阔天空来的自在、适意。 红衣一直守着门,到了半夜实在熬不住,眼皮子打架,脑袋搁在膝盖上打了个盹儿,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的,想起柴房里还有无助又可怜的宝镜,忙喊了两声,却发现柴房的门被人打开了,宝镜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