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三年的正月，元宵未至，昭德宫里已是车水马龙，不过不是为了过节庆祝，而是他们的贵妃娘娘有话谈谈。　　纪轻萍跟着人群跨入这地位仅次于乾清宫的昭德宫门，她眼角还在不断搜寻，已经足足一月未见到苏橙，不知她过得好不好？庆幸的是，在贵妃还未出来前，苏橙就已经找到了她并站到了她的身边，纪轻萍虽然高兴，还是小心问了句：“你站着，不会有事吧？”　　“你还是如此谨慎！放心吧，我一小宫女没人管我的。”　　说完，苏橙又开始东张西望，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这不也是个结识朋友的机会吗！　　正殿内，两排宫女从里快步走出，挡住众人视线，随着张敏公公的到来，大伙立马安静，整个昭德宫，一声鸟鸣都不敢有，只有贵妃缓缓而至的脚步声。　　纪轻萍还是头一次见到大人物，还是权倾后宫的无冕之后，她心里不禁打颤，命运已打磨掉她所有的胆量，让她在此刻把头伏得更低，连贵妃的衣摆都未瞧见。　　等贵妃坐下后，张敏扯着嗓子说道：“都抬起头吧，今日贵妃召你们过来是要让你们学学宫里的规矩！你们都是去年刚入宫的，以防你们日后犯错，贵妃娘娘体贴的给你们看个教训！把人带上来。”　　话毕，两个小太监把一衣衫褴褛的姑娘拖到正中央，苏橙眼尖，立马小声念叨：“果然是前几日被皇上宠幸的安兰！”　　纪轻萍听都没听过这人，此刻还低着头莫名紧张地看着地上的尘土，那边张敏又喊道：“这个贱婢就是染指皇上的人！你们都给杂家记住了！天下，是皇上的！而这后宫，是贵妃娘娘的！有人要是敢越过娘娘勾引皇上，就是这般下场！”　　张敏手一挥，示意下属动手。　　第一棍下去，人没有反应。　　第二棍，只有木棍敲打肉体的声音。　　第三棍，人被打醒了。　　第四棍，终有一声撕心的惨叫。　　……　　第二十棍，凄惨的嘶哑声还有看得见的血红色染红了刚扫过的雪。　　……　　第四十棍，早没了哭声，宫女的血已经渗透昭德宫的石板。　　到后来，行刑的太监手都麻了，也没人记着究竟打了多少下，这才有人去探宫女的鼻息，已经没了。　　纪轻萍见过人死，她父亲就是在自己面前被人杀害的，当时她也怕；而现在或许是在雪地里跪久了，她感觉整个人都像一具尸体，凉透了！今日万贵妃的举动让她再一次明白皇宫是他们这些贵人的天下，而自己的命不过如蝼蚁。　　教训看完了，张敏也让大伙散了，那名宫女被拖着来也被拖着去的，一盆水冲刷血色地面，很快结了一层薄冰，那印记在冬天竟是难以抹除，只能掩盖在新雪下。　　纪轻萍是和苏橙互相扶持才得以起身，腿不仅麻而且发软，苏橙本想着和人叙叙旧，现在哪敢有这心思！和纪轻萍匆匆道别后，立马回到自己的位置，走时的眼神都没了往日的光彩。　　纪轻萍再度跟着人群从昭德宫出去，方才进来时大伙还有说有笑，如今离开，只有死寂般的沉默。有不少宫女还直接扶着墙角吐了，她们没见过血腥场面，连吐都不敢吐在昭德宫内，深怕贵妃一个不悦，赐他们杖刑！　　为首的太监已是见怪不怪，进了皇宫就等于把命交了出去，这还只是个开始。　　回到藏书阁，纪轻萍再度见到满脸肃杀的琉璃她都觉得亲切，只要不要她的命，让她做什么都愿意！这一日她又帮忙揽下藏书阁的许多杂务，企图用忙碌消除心中的不安，可方才的画面一再出现于她的脑海，以至于忙过了时辰她都不知。　　等到怀恩总管从外面走进来，她这才想起藏书阁的规矩：酉时过后不能逗留于藏书阁！　　她小心谨慎每一步就是怕犯错，这才没几天自己就出了大纰漏，又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一幕，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应对，一向坚强的她眼泪瞬间打湿脸庞。怀恩走到里面的时候，看到纪轻萍意外之余又生了些许心疼，这姑娘哭了，让他原本想要训斥的心情也逐一消退。　　他走过去的瞬间，纪轻萍吓得跪倒在地，让他一时语噎，他对这位姑娘还有印象，一月前还有那般心境，在这皇宫中那股子劲儿都被削没了。　　“快起来吧，皇上马上就到了，你到那边的小角门藏起来，不想被发现就别哭！等皇上一走，我再派人告诉你。”　　皇上来藏书阁之前，怀恩都会先一步到这，主要是排查有没有刺客，以及提前安排伺候的人，要是纪轻萍遇上的不是他，或许就是另一番命运。他知道纪轻萍不是那种给个机会就顺势往上爬的女子，他也没有误会。　　纪轻萍一瞬间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这位大总管竟肯帮她，她来不及感激，磕了一下头后，就立马照他说的往后面小跑过去，可又怕声响过大又放慢脚步，那小心翼翼带着点笨拙的模样让怀恩微扬嘴角。　　好像很久没人能让他有轻笑的想法了。　　纪轻萍刚躲到角门，外头皇上就已踏临，她只看到影子出现在对面的墙上，没见过他的容貌，甚至没听到他的声音。她在那静候时间的流逝，好在皇上晚上还要去万贵妃宫里，没有在藏书阁久留。等众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纪轻萍这才敢松口气，可她还不敢出去，怀恩总管说过，他派人过来自己才能走，她不想再犯错。　　可等她在黑暗中待了半个时辰有余，还不见人来通知她，她便在想不会是总管忘了吧？　　在她实在等不下去的时候，藏书阁外再度传来动静，熟悉的声音说道：“出来吧。”　　当纪轻萍唯唯诺诺的走到怀恩面前时，他就在心里想着她果然还待在这。其实怀恩没忘，只是有点拿不准这位宫女会不会聪明点自行离去，最终还是过来看一眼，她的这份老实让怀恩记住了她。　　“我送你回去。”　　他的这句话又让纪轻萍以为自己听错了，堂堂一个大总管居然亲自送她回下房？　　怀恩走了两步后发现人没跟上来，转过身看她，纪轻萍不好意思地低头跟上，什么也没问，跟着怀恩出藏书阁。　　宫里的夜其实静的可怕，太空荡了，而皇宫又是冤魂最多的地方，即使路上有宫灯照路，走过去还是让人毛骨悚然。　　“你今日是被昭德宫的事给吓着了吧？”　　许是觉着路上无聊，怀恩总管才开口说话，纪轻萍迟疑一秒后回道：“是的。”　　“进了皇宫，这些事早适应的好，没有人会为你的错误负责，皇宫最不缺落井下石。另外你要知道，如果今日皇上看到你会有两种结果，一是忽略你，另一种就是宠幸你。如果有一日你有幸得到皇上的宠爱，什么都不要是最明智的。”　　放在以往那些朝代，怀恩不会这么说，可当今不同，皇上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万贵妃，那么其他女人聪明的话就不该动念头。怀恩也不清楚为何会对一位素不相识的小姑娘说这些，可能是今日见到贵妃的缘故，白天的事整个皇宫都知道，皇上也不例外，可皇上丝毫不追究，那一刻连怀恩这个太监都羡慕万贵妃得到的独宠。　　纪轻萍停下脚步，鼓足勇气问了句：“恕奴婢冒昧，敢问大人能否指点一二，如何拒绝皇上的宠爱？”　　这种话也是大不敬，怀恩转身的时候，纪轻萍又跪了下去，他心情有些复杂，看得明白的女子很少了，却身在皇宫。　　“你躲不掉的。命运到了你只能承受。”怀恩的这句话似一盆凉水浇在纪轻萍头上，在这寒冬腊月显得格外冰凉，“以后申时你到藏书阁旁边的小房子里，我安排人教你六局事务，在皇宫里不是你一味躲着就能生存下去，还要有实权。”　　纪轻萍住的下房到了，怀恩随即离开，他还要到昭德宫伺候皇上，剩下的让纪轻萍慢慢想。纪轻萍突然听到这样的恩典一时不知作何表情，这一日真是大起大落，好不真实！她当时不知总管大人如此看重她的原因，但她会珍惜大人的栽培，大人说的对，不能一味缩着，当宫女是死，当女官或许也会死，但有权利或许更安全点！　　她这般想着，很多烦心事自然烟消云散，回房间的时候，嘴角也多了一抹笑容。从那日起，纪轻萍只要有空，都会按照总管大人说得前往小房子学习六局事务。那时她才了解到宫里的事务是有多么纷繁复杂。后宫的女官分为六局一司，其中还有各宫的掌事宫女，而这六局基本囊括后宫的所有事务。纪轻萍学到后来也明白怀恩总管的另一层用意，他不仅仅是在帮她，也是在安插自己的势力。　　后宫万贵妃独大，这对他人来说可不是件好事，怀恩生活在后宫，除了朝堂上，他也需要一双眼睛和耳朵了解后宫的事。纪轻萍的出现，无疑是锦上添花。只看来日，她能走到哪个位置便是。　　皇宫的时间过得再慢也爬过了两个春秋，在第三个春秋结束的时候，纪轻萍看着宫城里下的第一场雪不由感叹，她到京城已三载。昔日那些痛苦的记忆尽数模糊，唯独还能记着父母亲的模样，如果父亲知道她现在已是藏书阁有品级的女史，会替她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