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瞧不上絮儿的就是软弱没手段。这世道,女人不能读书,不能做官,不能经商买卖,只能在家绣花相夫教子。再没些挟制男人的手段,还活不活了?心中更将絮儿贬低几分。
下车落定脚步,集美搀着絮儿就往大门走。白太太快步迎来伸手要拉,“我的儿,可把你盼来了。”
陆展错身挡在前头,神情严肃,“太太,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王妃身子矜贵,大意不得。”
早前听集美说起白家如何势利眼,今日见到更胜传闻,陆展愈发不爽。
他惯常讨厌阳奉阴违的人,居高睨了白太太一眼。
那眼风如刀,唬得白太太一抖后退半步,手往裙摆搓两下,笑道:“诶,诶,我知道。快家里说话。”
那样的气派,那样的容貌,哪里像侍卫?分明比府尹老爷家公子还矜贵。
待入前厅坐定,絮儿不耐烦多待,开门见山道:“听说爹要死了?”
白太太正招呼丫头上点心,转来悲戚戚一张脸,“可不是,你出阁那天他舍不得,发了心痛,打那以后一直不大好。”
编,接着编。
絮儿掀开杯盖刮茶沫子,顺带挡住白眼。
白太太仍在絮叨喊冤,“上月那夜在行院摆席请客,不晓得怎么冲撞了钱衙内。那霸王素来不讲理,父亲又做着官。不分青红皂白把你爹一顿好打,躺床上十几天,险些撒走去了。全家盼着你回来做主啊!”
做主?絮儿斜挑眉毛,这家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做主?她能做主就不会被送去冲喜了。
素日听闻白老爷与那些浪荡子关系亲近,料定里头必有蹊跷。只听白太太哭哭啼啼,到底不知真假。她便假做关怀,提出亲自去看白老爷。
来至正屋卧室,白太太打帘子引她进去,便见白老爷平直躺在床上。分外安详。
窗户大开,床边纱帘没拉,点着好几盏蜡烛。睡不像睡,反像刻意等她似的。
布景、打光、道具、群演调度,样样精心。既然台子已经搭好,絮儿立马入戏。
“爹,您这是怎么了?”她惊叫着扑到床边,对着白老爷圆滚滚的身子又是捶又是打,又是揉又是搡,如同料理年猪。
白太太瞧她拳头扎实,挥出咻咻拳风,生怕一个不留神将老爷打死了。立刻跑来拽,“我的儿,快别哭了。再把你的身子哭坏可怎么好。”
絮儿抬起朦胧泪眼,好半天才说出话,“当初嫁去那样的地方,就没想过能与您二老再见面。未曾想,竟是永别。”
话里话外都是咒白老爷去死。
白老爷平日最是迷信,连上妓院也要掐算日子时辰。
搞黄嘛,自然要选黄道吉日。
这厢听絮儿哭丧半日,那肥肥的身子忽然一震,震出口陈年老痰,“咔——”
絮儿登时退得三尺远,脸色十万分厌嫌,仿佛怕沾染诈尸的晦气。
“乖乖……到爹……跟前来。”白老爷虚吊口气,半天才说得句囫囵话。
絮儿紧一步慢一步挨去,泪染香腮,“爹,您没死啊。”
白老爷白她一眼,“且死不了呢,那狗日的钱老八敢打老子,也不想想我女婿是谁。对吧,乖乖?”
哼,刚才还要死不活,这会儿他又有力气骂人了?
絮儿退开点距离,好欣赏他的拙劣演技,嗔道:“谁叫您玩了人家相好呢。年纪大了么,注意身子呀。”
白老爷这顿打本就是自找。
原来,那钱衙内新包了个红倌人,热乎气还没过足。白老爷得了几万两银子烫手,着急在朋友面前摆阔,非点那当红小娘子的局作陪。
那夜合该有事,钱衙内吃多了酒,一时高兴要寻相好的。不巧撞见白老爷正搂着那小娘子咂嘴。钱衙内当即蹦得离地两尺,招呼五六小厮一顿胖揍。
抬回家时,白老爷已人事不省。本就胖的脸更胜猪头,灌了六七日参汤才还魂。
说来也巧,那钱衙内不是别人,正是萧皇后的表侄儿。
他父亲与萧皇后是姑表姐弟,自小在一处长大,有些感情。后来官至刑部员外郎,横竖商户人家开罪不起。
白老爷偏要得罪!
都是皇亲,他还是皇帝的亲家呢,论辈分钱衙内是小辈,打定主意借齐王的势力出口气。
听完白老爷一通抱怨,又是喊又是哭的,絮儿只觉吵闹。
她拧起柳眉,略作为难,“按说不是大事。只是如今我在王爷跟前不得宠,说话不顶用呀。”
左右看两眼,泪珠子在眼眶打转,要落不落,更委屈了。
接着娇声道:“王爷嫌我出身低,又嫌我笨嘴拙舌,常对我发脾气。底下的奴才各个见风使舵,对我不理不睬的。如今连衣裳鞋袜都得自己做,还不如在家呢。”
听得白太太愁眉紧扣,瘦瘦的身子陀螺似的打转,“你这丫头平素就没什么心机,惯常不会哄男人。如今怎么好向王爷开口?”
这时,躲一旁看戏许久的月儿款步走上前,娇眼微横,俏眸流彩,“哎呀娘,一点子事情哪里就急得那样。大姐不中用也不是一两天了。”
说着转到絮儿身旁,“大姐,你嫁去几月,齐王殿下的喜好总归摸着些,顺他的喜好来,总能亲近不是。男人承了你的情,必定会帮你的忙。”
按说闺阁女儿不该“男人男人”的不离口,可他们白家祖上几辈都是白丁,到白老爷这辈才识得几个字,横竖不是读书人家,不讲虚礼。
加之教养女儿是按照美妾瘦马的路数来,因而月儿平素便常琢磨男人,说话带着风月女人的老练口吻。
不像闺阁小姐,倒像窑子里的姐儿。
絮儿转头看她,装得呆呆愣愣,“就是打听不出呀。他一不嫖二不赌三不贪财四不好色的,真叫人难办。”
月儿听罢嗤笑一声,“都说他喜好文墨,连我都知道,枉你抚琴写诗的反而不知?”
絮儿揉着额角思考半天,喃喃吐出几个字,“他是喜欢书,不过能入眼的都是珍本。前儿个说最想要宋龙舒本《王文公文集》,可奈那是前朝珍本,如今一卷没有五六千银子搞不到。”
话音甫落,听白老爷一声嚷,“凭它什么龙什么公的,不去龙宫就成。这会子跟管家出去,往官中领五千两银票,赶紧收了去办。”
白太太忙打岔,“那可是五千两,说给就给啊。”
她最是吝啬,听见往外掏银子,仿佛掏她的心肝。还没动刀,光听着就在疼了。
白太太瘪着苦脸望向絮儿,满是狐疑,“什么书那样子值钱?”
絮儿斜瞟一眼白老爷,耐心说道:“那是前朝的书,王爷找了好几年的,我寻思若送他,能算我娘家的一份人情。也好让底下碎嘴的婆子媳妇瞧瞧,我们白家哪里就破落了,几千银子轻易拿得出。对吧,爹?”
“就按她说的办!”白老爷大嚷一声,白太太便不好置喙。
絮儿瞅着两人变幻的脸色好笑,看好戏似的。她瞬间戏瘾大发,忙推,“我嫁了人的姑娘家,怎么好回头拿娘家银子呀。不要不要。”
说着眸子滴溜溜转向月儿,“我呢虽说嫁了人,到底不如月儿机敏。如今想要买书,使唤不动下人。少不得辛苦月儿往外打听哪里有卖,再去买来,横竖是白家的人情,我不贪功。本想让娘去,可娘不认字,银子被人骗去就不好了。月儿才学向来是好的,料那卖书人再精明,总骗不过你的眼睛。”
三两句话把月儿捧得高高的,仿佛飘入云端。
月儿端起腰肢扣着双手,半推半就道:“哎,好吧,这个家离了我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