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与她没什么感情的白太太,就说絮儿在现代的妈。但凡絮儿有点成绩还没开始高兴,她必定先打预防针:“这就骄傲起来了?人要谦虚。”
她怎么不能骄傲?熬夜背书,刷题订正,好容易考好一回怎么不能骄傲?她不配么?
如今见一个寻常仆妇,为女儿获得的寻常幸福,兴奋得手舞足蹈。絮儿嫉妒也不是,羡慕也不是,好像有个软绵绵的巴掌扇得脸上火辣辣。
想哭。
真就有滴眼泪滑落,好在雨势滂沱,她们又从廊下走过,一点泪花不会引来谁的猜测。
到房中,张嫂麻利地摸出绢帕擦了榻桌,将饭菜一一摆下。一样青菜烩豆腐,一条三指来宽的蒸鲥鱼,一小碗白饭。
张嫂朝饭菜不屑地努嘴,从怀内摸出个牛皮纸包,“久香居的八宝酱鸭,二小姐近来爱吃,老爷今天又差人买。我先卸下来两条腿,凭什么都让她吃了去。”
絮儿接过两个鸡腿,仿若接过两颗手雷,炸得她心窝子疼。
原来他们家会买久香居的酒菜吃,她却从没尝过。还是在隐春园的别院里,第一次吃到那样可口的饭菜。
“吃呀,同我客气什么?”张嫂子将手肘撞她胳膊一下,撞下来两滴眼泪。
张嫂子歪着脑袋打量,“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没事,烛火燎了眼睛。”絮儿胡乱揩泪,接过鸭腿大口大口吃起来。饭菜也全都吃得干干净净。
今日放纵一回,得靠碳水多转化些葡萄糖,平衡她那颗酸溜溜的心。
吃罢晚饭,雨势没有停的意思。集美那身子一到夜里就无力,懒懒的只想休息,此刻正躺在她原先的床上,连说话都没精神。
絮儿不想惊动她,怕她发现自己哭过,急起来更不利于康复。
这厢打发两个小丫头送张嫂回去,张嫂笑嘻嘻摆手,故意摆个冷脸,“怪道外人说咱们大小姐飞上枝头变凤凰,眼里没人。往前嫂子前嫂子后,如今只打发人送,哎哟哟,只当白疼一场。”
絮儿迎去挽她的手,“吃你两个鸭腿白受一场编排,罢了罢了,我亲自送。”
两人来到游廊转角,絮儿特意不让人跟着,压低声音问,“嫂子,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张嫂吹灭灯笼,眼睛却亮,“大小姐,你不是老爷太太的孩子,是捡来的。”
暴雨骤然随风打偏,拍来冷雨拂面。没有雷,却胜似惊雷劈下。
“当真?”
“再真没有了。那日宁家表少爷来家,酒席上老爷吃多了酒,发起疯来什么都说了,我正往桌上端菜,听得真真儿的。”
张嫂边说边看她脸色,怕她又哭。
不料絮儿舔了舔下唇,反笑出声,“真如此,就好办了。”
见她笑得酣畅,张嫂疑心传闻是真,她因不受王爷宠爱得了疯症。
忙握她一只手,“我说大小姐,既不是亲生,你该为自家打算起来。贵人哪个是好相与的?如今嫁到那样的去处自保都难,何苦为老爷那档子再搭进去。”
絮儿欣慰地笑笑,抽出手搭在她的肩膀,“瞧,女人年纪大了就爱啰嗦,我向你保证,这桩事情有好处,保管不吃亏。若做成此事,等你姑娘出阁,送你个大金镯子打发她,既好看又体面,好不好呀。”
闻言有人哭了,却是张嫂。
难为小姐过得不好还念着她,她点头应下,多嘱咐几句,“听说王府的人不好对付,小姐素来心肠软,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别叫人欺负了,啊?”
絮儿伸手替她擦泪,“知道了,啰里吧嗦的。越发像个老妈妈。”
张嫂哪里知道,她已经不是原来的白絮儿,可不会白白任人宰割。
絮儿忽想起问,“诶,宁家表哥怎么想到上京来?”
张嫂略一撇嘴,“他那个家你还有不清楚的,左不过是为钱。”
说着踮脚四下张望一圈,抑低声音,“还有一宗事情你不晓得,老爷太太预备将二小姐说给他呢。”
“他答应了?!”絮儿险些嚷出来,忙捂住自己的嘴。
“这我就不清楚了。老爷给他几十两银子,必定是能在他身上捞好处。不过看二小姐这样子,八成还没准信。不然必定嚷得十条街都知道。”
絮儿大松口气,“只要没成就好。劳嫂子平日替我探听着些。”
张嫂知道宁策与她有些情愫,拧眉睇她一眼,“动静我自会留意。可你已是嫁出去的人,万万不可掺和这档子事。叫皇帝老儿晓得,放着他的宝贝儿子不爱,反倒留心旁的男人,几个脑袋都不够担待。”
见她神色紧张,喋喋不休嘱咐个没完,真像个担心女儿闯祸的老娘。絮儿心内又酸又暖,推着她的肩背作势要赶客,声线却含着笑。
“哎哟哟,哪里来的老婆子呀,七八十了吧,吵得人耳朵疼。这就禀明太太,打发她回家养老,省得成天念叨个没完。”
张嫂扭过身子恨她一眼,眼泪迅速汇拢,“小姐千万保重。出阁那日若非我病得下不来床,断不会让那些个王八羔子捆你。今后我不生病,你也别病。人一病到底好欺负。”
絮儿轻点下颌,和着喧嚣雨声,极轻地说了句“谢谢”,重重地抱了她。
送走张嫂后,没多会儿雨停。白森森的月亮挂在天际,地面涂着层惨淡的光。
白太太舍不得点灯,她这院子平日不住人,更是暗黑一片。
絮儿走到偏房唤醒集美,一行人来到正屋辞别白老爷与白太太。因记着张嫂说的话,连恭敬的模样都懒得装。
“别送,我走了。”絮儿撂下冷淡几个字,就往大门上走。
白老爷虚留两句,全是惦记买书讨好齐王。白太太念及她回家一趟,没有仪仗没有回门礼,白白给邻居看笑话,连留都没留。
絮儿踏出门槛,雨后洗净的空气吹得她心旷神怡,阔步往大门找陆展。
几个时辰不见,门房里一众小厮已改口叫陆展作“哥”了。
“展哥,有需要兄弟的地方,您招呼一声我必定到。”
“哥,您慢去,往后再来玩儿啊。”
“我二妹十五了,十里八乡属她最俊,哥考虑考虑。”
“呸,好不害臊。”集美歪在絮儿肩头,惨白的唇巧啐一口,“人家陆三爷稀得你说媒?”
絮儿见她气得脸颊红红的,趁势打趣,“就是,人家已有心上人,犯不着你们操闲心。”
说得几个小厮耷头耷脑地去牵马,时不时感慨两句,他们展哥真是太牛了!
而陆展呢,背身斜靠门柱,抱着两臂打哈欠,眼风往集美身上扫,“白日里瞧着还好,如何夜里病得这样?”
集美别过脸不看他,故意拿出精神敷衍,“想是淋了雨有些着凉,不打紧。”
“打紧,打紧。”絮儿两步上前,笑道:“愣着干嘛,帮忙呀。”
旋即眼往集美羞赧的脸一瞟。
陆展会意,当即将人打横抱起,往马车走去。
絮儿背手跟在后头,满意地点头。见陆展抱个大活人脚步不颤,腰板不弯,胳膊不抖,必定有强大肌群。
又见他身姿挺拔,肩宽腰窄大长腿,不禁感慨,他身材真的练得好好哦。
集美若能与他成就好事,必定幸福。
这厢人还没登上马车,就见几人骑快马跑来,皆穿蓑衣戴斗笠,踏得地上积水如跌碎的星河。
几人急急停驻,翻身下马半跪行礼,“启禀王妃,王爷见天降大雨,唯恐您给雨淋着,特为您送伞。请王妃恕卑职来迟。”
絮儿转着头看天,已是雨过天晴,皓月当空。她淡然摆手。“起来吧。辛苦你们。”
给门上小厮看到各个惊惶不已,不是说大小姐不受宠吗?
不受宠,男人家怎会满城差人送伞?
联想絮儿脸颊两处红斑,一个小厮恍然大悟,挑眉笑得淫靡,“我看大小姐倒得宠。你们细瞧她脸上,可不是给人亲狠了嘬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