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定定地看着何姨娘,半晌才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送到书房去,晚一点再喝。”转身就走。 何姨娘在他身后追了两步,见老爷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好停住脚,心中郁郁。 转念一想,只要老爷肯喝药,他俩水乳交融,待将来再生下儿子,不愁这一切不是她的。 何姨娘扬起笑,连声吩咐心腹丫头好生将药碗送去书房,勒令不许洒了一滴,不然就仔细自己的皮。 林如海回到前院书房,在书桌旁坐下,闭目沉思,对一旁还冒着热气的药碗视而不见。 林府管家林忠安排好府里的事情,走来书房伺候,见老爷正闭目养神,也不敢打扰。站了一会儿,他走过去摸摸碗,已经温了,正打算叫小厮拿去热热,忽然看见老爷眉头动了动,紧跟着眼珠也动了动,便轻声唤道:“老爷,药快凉了,是现在喝还是热一热?” “唔,”林如海睁开眼,看着药碗出了会神才道,“不喝了,先放着。你出去请位太医进来。” 林忠心里一惊。 往常何姨娘送来的养生汤药,老爷都是一饮而尽,从未像今日这般。还让请太医……莫不是这药有问题? 林忠压住心里的焦急,出声询问:“老爷可是哪里不爽快?” “没有,你去请就是了。” “是。”林忠退了出去。 林如海站起身,端起药碗送到鼻尖闻了闻。 他虽略通医理,到底不如太医术业有专攻。在事情未明朗之前,哪敢送入口里? 一个人一旦铁了心想往上爬,有什么事是做不出的? 他放下药碗,手指轻叩着桌面,冷笑了两声。 忽然,小厮进来回说,贾雨村求见。 贾雨村,进士出身,曾任知府,虽才干优长却不懂得圆滑处事,特立独行,不合于群,上上下下的人皆烦他。不到两年,被上司参了一本,惹得龙颜大怒,因此革职。革职后,他倒也不因此丧气颓废,将家人送回老家后,自己两袖清风,到处游历。 一日,经人举荐,进入林府做先生,教授黛玉的功课。 林如海见他生得腰圆背厚,面阔耳方,剑眉星眼,直鼻权腮,且又学富五车,博学多材。正经的进士身份,和林如海对答如流。虽一时被贬官,却并不怨天尤人,乐观豁达,因此,林如海倒高看他一眼。 前些日子,今上奏准起复旧官员,贾雨村心高志大,求的林如海书信一封,本想和黛玉一起进京,面见贾政,求贾政帮忙谋个官位。 林如海答应了,书信银钱已准备好,谁知在这关口,黛玉却病了,因此一拖再拖。 想来,贾先生是等不得了。林如海赶紧让小厮将贾雨村请进来。 彼此落座后,贾雨村先问候了几句,又谈及黛玉的病情,林如海见他脸色为难,欲说不说,便笑道:“小女身子骨尚未大好,实在不宜远行。雨村兄却不好再蹉跎下去,不如随着贾府的船一起北上,如何?” “多谢多谢。承蒙厚情,来日必报。”贾雨村一边起身作揖,一边谢不绝口。 又闲聊了一阵,林忠将太医请来了。 贾雨村不好再打搅,忙起身告辞,林如海将他送到门外。 回到书房,请太医坐下,上了茶,林如海指着桌上的那碗药,请太医看看是否有不妥之处。 太医先不忙着喝茶,捧着药碗闻了闻,又用舌尖尝了一点,细细品了品,脸上忽然涌起惊讶的神色,抬起眼皮看了林如海一眼。 林如海心里有了数,淡笑道:“无需顾虑,还请太医明说。” 太医斟酌半天,才低声回道:“汤药内全是大补之物,况且……又添了龙阳助兴的房里药,偶尔吃一次倒不妨事,若长此以往,只怕身子就掏空了,日渐虚弱,气喘力微……” 后面的话,太医不敢再说下去,因为林如海的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 “荒唐!”林如海大怒,猛得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茶盏跳了两跳。 太医被吓得连忙起身肃立,林忠也惊怒非常,在心里将何姨娘祖上八代都骂了个遍。 “让太医见笑了,请坐。”林如海深吸口气。 去年儿子死了,何姨娘求子心切,半年后肚皮还没动静,就开始给他熬上了养生汤药。因她向来都是熬两碗,除了殷勤地劝他喝下,自己也要喝一碗的,所以林如海没有疑她。 林忠在心里算算日子,老爷去年喝了大半年,今年太太去世,老爷悲痛万分,三个月了,还没在何姨娘房里留宿过,那养生汤碗却又用了十几碗。 林忠在心里又将何姨娘拎出来臭骂一通。 林如海克制住自己的惊怒,伸出手来:“还请太医把把脉,仔细看有没有什么要紧的。” 太医把脉了半天,末了摇摇头:“老爷身子虽损了些,仔细将养着,将来倒也不怕。只是……” 林忠急了,忍不住插嘴道:“只是怎么样?” 林如海看了他一眼,林忠闭上嘴,往后退了一步。 林如海对太医笑道:“太医直说,我受得住。” “只是……”太医闭了闭眼,一股脑儿地说了,“将来怕是难有子嗣了。” 林如海神色不动:“今日劳烦太医了。管家,送太医下去吃茶。” 太医留下方子,用了茶,这才出府而去。 林忠送走太医,回到书房对着林如海抹眼泪:“老爷,这可怎么好?万万没想到那何姨娘竟如此歹毒,为了生子,竟不顾惜老爷的身体。” “算了。”林如海站在窗前,负手而立,“这么些年,府里子嗣艰难,太太为了我,不仅将自己身边的两个丫头开了脸,还从府外买好的进来。大概命数如此,幸好我还有玉儿。” 林忠用袖子擦净眼泪:“老爷,往后莫让何姨娘接触小姐了。她心思不正,别看对着小姐一副慈爱相,背地里还不知怎样呢!” 林如海已做好决定,转过身,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看着林忠道:“将何姨娘捆了,送到效外的家庙里去,日夜替太太念经祈福。她身边得用的丫头全部卖掉。你这就去,马上送走。她若大吵大闹,就堵了她的嘴。” “奴才省得。” 林忠带着满腔的恨意,当即领着几个粗壮的婆子,直奔进后院。 何姨娘一见了他,还以为是老爷要见自己,忙带着笑迎出来:“管家,可是老爷有什么吩咐?” 林忠不回答,挥了挥手,身后的婆子们一涌而上,一个堵嘴,一个捆手,一个捆脚,瞬间将何姨娘捆得结结实实,像待宰的猪似的。 何姨娘吓得冷汗直冒,嘴里不停的呜咽着。她的心腹丫头冲上来,一边抢着想解开绳子,一边大骂林忠:“你失心疯了?敢这样对待姨娘?” 林忠冷笑一声:“你以为你能跑得了?”说完,冲婆子们使了个眼色,婆子们拿着绳子又将几个丫头一起堵上嘴捆了。 何姨娘心肝俱颤,想喊老爷,想求救,偏偏嘴被堵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心里隐隐明白,林忠敢如此行事,必定是得了老爷的示意。 可是,老爷怎么会这样对她呢? 她自问对老爷从无二心,所做所为皆是为了老爷好,为了府里好,为什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这样大的动静,早已惊动了旁边屋里的其他三位姨娘。 吴、郑、冯姨娘由各自的丫头扶着,靠在门边默默观看。 林忠将该捆的都捆了,这才对着其他三位姨娘解释道:“何姨娘坏了心肠,竟敢私下将加了助兴药的汤药端给老爷。老爷说了,往后何姨娘就在家庙里为太太祈福,这辈子都不要出来了。” 三位姨娘齐齐吓了一跳,都没想到何姨娘如此糊涂,竟敢寻□□坏老爷身子。 原本想求上两句,做些面子情的人都歇了心思,紧紧闭着嘴,生怕祸事殃及到自己。 何姨娘心里不服气。 鹿茸、海马、肉桂……有哪一个是便宜的?那一小包白色粉末,足足花了她一年的月钱银子。她虽然求子心切,事先也问明了大夫,说每次少放一点,既能助兴,于身子无碍,又对子嗣很好,正适合她这种求子心切的人。 她所做的一切都为了老爷啊,为什么要捆了她? 何姨娘剧烈地挣扎起来,像刚从河里捞起来的鱼似的,用尽全力蹬腿摇头,呜呜咽咽,祈求地看着林管家。期盼他能网开一面,将堵嘴的帕子拿了,容她分辩几句。 林忠走到她身旁,踢了她一脚,骂道:“消停些!你当自己是太医呢,药也能乱吃的?不说别的,光是你私自行事,借着补身的名头胡乱给老爷用药,就是死罪一条!看在你曾生育的份上,才将你送去家庙,不然早扔到乱葬岗埋了。” 说完,又踢了她一脚,这才扭头吩咐婆子们:“动作快些,把她们押出去。我们早去早回,家庙远着呢!” 林府的祖先曾袭过列候,封袭三世,圣上隆恩盛德,又多封一世,到了林老爷这里,便从科弟出身,一举中了探花。钟鸣鼎食,书香世族,虽然后宅龃龉也有,但像这种私下给主子下药的事情,也有好些年不曾见过了。 林忠恨得不行,任何有损老爷的事情,他都疾恶如仇,恨不能回到几十年前,将刚进府的何姨娘亲手扔出去。 林忠不敢假手于人,亲自押送何姨娘去往家庙,又把家庙里留下的仆人狠狠敲打了一番,这才回府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