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钟一口气骂完,也不去管地上碎成好几瓣的酒杯,直挺挺站着,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暴红,分不清是气的还是酒醉上头。 他的眼圈比脸色更红,盈盈欲泣,看起来可怜极了。 贾宝玉见了,心里一疼,一边伸手拉他坐下,一边哄劝:“这是怎么了?快坐下,消消气。为了点小事气坏身子,不值得。” 甄珅瑛摩挲着茶杯,冷冷观望。 薛蟠原本想立刻发作的,不管怎么说,他也是薛家如今唯一的独子,平日里威风惯了,除了要让着贾宝玉之外,他还让过谁? 怎么能让秦钟这个臭小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落面子呢? 可是,秦钟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不仅牵动着贾宝玉的心,也引起薛蟠的怜惜之情。 自己是谁?是大老爷们,怎么能和女子一般见识? 又不是什么大事,让一让也就罢了。 于是,薛蟠不怒反笑,拉拉秦钟的衣袖,腆着脸讨好他:“不过是说着玩,你怎么这么大的气性?” 秦钟狠狠一甩袖子,看见薛蟠的猪头脸就来气。 薛蟠的毫无底线助涨了秦钟的少年性子,他又破口大骂起来:“别碰我!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肮脏龌龊!” 薛蟠虽然对美人有格外强烈的包容心,虽然他平时被人戏称呆霸王,但也不是真正的傻子。 又挨了一句骂,心底的怜惜之情倾刻散去,脸色黑得如同锅底。 贾宝玉这才注意到秦钟在骂人,赶忙先灌下一杯冷茶,头脑清醒了些,好言好语地哄秦钟:“快闭嘴,珅瑛还在这里呢。你俩在闹什么?” “哼!”秦钟冲着薛蟠一声冷哼,死活不肯多说。 贾宝玉奈何不得他,只好向着薛蟠道:“薛大哥,看我的面子上,大家开开心心的不好吗?难得出来一趟,何必闹起来呢。” 薛蟠也有样学样,对着秦钟冷哼一声,径自倒满一杯酒,举着酒杯,斜睨着秦钟,话却是对贾宝玉说的:“谁知道你的心肝宝贝又在作什么妖。”神态里满是不屑。 贾宝玉还没怎么样,秦钟又暴发了,猛得推了薛蟠一把:“再胡说,小心我揍你!” 薛蟠被这一推,杯里的酒全洒到衣袖上,人还差点摔到地上。 他也火了,将手里的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扔,挽起袖子作势要打架:“你不过是一个玩意儿,来大爷跟前逞什么威风!” 秦钟年轻气盛,受不了激,也挽着袖子站起来。 一方面,在他看来,此时若退让,岂不等于承认自己真的是个玩意儿了么? 另一方面,贾宝玉还在这里,一定会为他撑腰的。况且,薛蟠一向是个没什么性格的人,在他面前多是做小伏低。秦钟不相信薛蟠真能闹出什么水花,多半是装腔作势。 秦钟不仅不害怕,反而气焰高涨,立刻骂回去:“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看看自己有多腌臜!学堂里谁人不知,不过是仗着有几个臭钱,就不把别人放眼里。你若是没了那几个臭钱,看看谁还会理你!” 薛蟠到底还没把秦钟勾到手,狠不下心真打,便双手叉腰,大模大样地反问:“我是有几个钱又怎么了?多的是人为了我那几个赏钱争抢着来捧我的臭脚呢!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香怜大闹学堂那出戏,我就算不在场,也被人活灵活现的学给我听了好几回。我告诉你,那香怜就是本大爷玩剩下的,偏你还当成一个宝。细想想,我俩到底谁更臭?” 甄珅瑛已经听呆了,差点绷不住神色。万万没想到,贾府的学堂竟然热闹过唱戏的。 他急忙起身相劝,谁知那两人都喝多了酒,平时一分的胆子此时也变成了七八分,哪里听得进别人的劝。 秦钟怒极攻心,两只眼睛死死瞪着薛蟠,气得头顶快要冒烟。 他终于忍不住,随手抄起最近的一盘菜,迎头往薛蟠身上一浇:“让你嘴臭!用这五两银子一盘的好菜洗洗你那粪坑似的吃蛆臭嘴。幸亏你爹死得早,不然非被你气得掀棺材板!” 本店名菜松鼠桂鱼,是薛蟠最喜欢的一道菜。 他刚把鱼吃了小半条进肚,剩下的大半条大约是不忍离他而去,此刻正湿哒哒、粘呼呼的挂在他脑门上。 橘黄色的汤汁浇了他一头一身,绣金锦袍顿时被污得没眼看了。 薛蟠先是伸出舌头,舔了舔流到下巴处的一滴汤汁。嗯,酸酸甜甜的,味儿很正宗。接着再用袖子往头上一抹,把残鱼挥到地上,低头看看胸口和衣袖,顿时火冒三丈,朝门外吼道:“你们都死了?没见人欺负到我头上了?” 此时,他忘记了小厮并没有候在门外。 为了在秦钟面前表现,他特意在楼下包了一桌,专门给随行跟来的小厮享用。 他们哪里听得见呢? 贾宝玉被吓了一跳,赶紧找帕子替薛蟠擦拭,一面扭头责怪秦钟:“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偏你就爱动手动脚。” 秦钟狠狠一跺脚,眼眶里含着泪,大声辩解:“是谁先动手动脚?刚才他还借机摸我的手呢!也不看看他那副蠢猪样,一身肥肉油腻腻的,谁看得上!” 薛蟠虽然对美人有耐心,但也是极其有限的,况且秦钟都骂到他死去的爹头上了,现在还口出狂言,将他形容得粗鄙不堪。 薛蟠动了真火,先将脏污的外袍脱掉,只穿着中衣中裤便要去打秦钟:“我爹是死得早,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爹倒是还在,他要是知道你干下的丑事,只怕也没什么活头了。” 贾宝玉拦在两人中间,一时劝薛大哥消消气,一时又劝秦钟少说两句。 秦钟哪里听得进去,见薛大傻子咒自己的爹,便抄起茶杯隔空往薛蟠身上砸:“你骂一句,我就砸你一回。今儿我也不想活了,舍掉这条性命陪你。反正你向来都是仗势欺人的,当初为一个丫头,不也害过一条性命么?我怕什么,我就豁出去了,看你能怎么样!” 薛蟠被茶杯砸个正着,满满的茶水倒在身上,可惜已经脱无可脱,再脱就得光着身子了。 他一把将碍事的贾宝玉推开,抡起拳头就给了秦钟一拳,一脚将他踢翻在地,骑在他身上,紧紧压制着,然后去剥秦钟的外袍,嘴里也没了节制:“我让你狂!一个以色侍人的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你弄脏我的衣服,我也让你没衣服穿。正好看看你到底长了一身什么皮肉,怎么引得大家都愿意和你躲到暗处,做那鬼鬼祟祟的事情呢?” 贾宝玉被他推得一个趔趄,甄珅瑛急忙过去扶他,问道:“能劝住么?若不然让他的小厮上来,我们也散了吧?” 贾宝玉怔怔的,并不答言,只傻呆呆地看着。 薛蟠年纪比秦钟大了五岁多,兼又个高体壮,对上秦钟完全是压倒性的胜利。 秦钟挣扎不开,眼见外袍快要被扒掉,他涨红着一张脸冲贾宝玉吼道:“宝玉,你就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我?” 贾宝玉还没和别人动过手,就算是上回大闹学堂,那也是小厮们替他出手。他最有经验的是挨打,而不是打人。 这时见了薛蟠这副凶狠的模样,一时反倒被吓住了。 秦钟这一嗓子将贾宝玉吼醒了,眼见薛蟠已经把秦钟的外袍脱了一大半,顿时气极。 秦钟怎么说也是他的人,光天化日之下,脱人衣裳的事情怎么做得出来? 他便上前推搡薛蟠,让他不要胡来。 薛蟠气晕了头,才不管什么假宝玉真宝玉呢。 他自己在家也是个霸王性子,如今来了贾府,人人都劝他让着贾宝玉一些。 凭什么呢? 就贾宝玉是少爷,难道他不是? 本来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放过秦钟,如今秦钟又来招惹他,闹成这样,还有什么可说的? 薛蟠一弹胳膊,将贾宝玉的手震开,粗声粗气地说:“宝玉,我劝你不要搀合进来。这是我和秦钟之间的恩怨,与你不相干。你不是和北静王好上了吗?还管秦钟这个旧爱做什么。不如做个人情,索性将秦钟让给我罢了。” 贾宝玉一听这话,气得浑身发抖:“怪不得秦钟嫌你嘴臭,果然臭气熏天!”也不耐烦去碰薛蟠被茶水染污的衣服,直接抓住他的头发往后一拖。 薛蟠吃痛,松开秦钟,反手就给了贾宝玉一拳。 秦钟见贾宝玉为他挨了打,更加忍不得了,大声朝外嚷:“茗烟,你死哪去了?宝二爷在挨打,你们还躲着不出来!”一面奋力抓打薛蟠。 贾宝玉挨了一下,怒火也冲上头顶。 平时挨父亲的打就算了,他薛蟠算个什么东西? 那年那桩人命案,要不是父亲替他疏通,早该去坐牢了! 贾宝玉抬起腿,一脚踢到薛蟠的腰上:“早知你这样混账,当初就不该替你奔走,坐一辈子牢才好呢!” 三个人就这么打到一块儿,场面极度混乱。 薛蟠以一敌二,竟然也没输,他个高体壮拳头大,为了报刚才的仇,抽空还拿起一碗红烧肉往秦钟头上倒。倒完仍然不解气,反手又赠了两盘给贾宝玉。 秦钟恨得咬牙,拼力气拼不过,拼经验技巧也不如街头薛霸王。眼见宝玉吃亏,他拿起身边的一个凳子,对着薛蟠的腿狠狠一砸。 “哎哟!”薛蟠一声惨叫,身子一矮,秦钟和贾宝玉趁机联合扑上去揍人。 房间里凳子乱跳,杯盏乱飞,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拳打脚踢,你推我搡,打得不可开交。 甄珅瑛早就看得目瞪口呆,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贵圈真乱。 起初事态不严重时,他还能左右劝上一两句,虽然大家并不听他的。这会儿他们打得厉害,甄珅瑛心里开始犹豫,要不要上前劝架呢?醉鬼打人可是没有道理的。 可是,不劝又显得不近人情。 他一面扬声喊小二进来,一面试探着劝道:“都消消火,快别打了。” 话音未落,不知从谁手里飞来一个盖盅,迎面砸到甄珅瑛额头上,又痛又肿,伸手一摸,还流血了。 甄珅瑛连忙掏出手帕捂住额头,也不耐烦再劝了。 闹吧,打吧,反正这事不是他惹起来的。 到了此时,店小二和小厮们才姗姗来迟地出现了。 一看战况激烈,小厮们立刻挽着袖子上去帮忙。 薛蟠身边的小厮年纪都要偏大一些,况且又是跟着薛蟠行凶做恶惯了的,动起手来毫不含糊。 贾宝玉身边的茗烟气性最大,人又淘气,一见宝玉身上不知被谁砸了几盘菜下去,浑身脏污不堪,顿时气得不行,一边上去帮忙一边狠骂:“不过是寄住在府里的客人罢了,摆什么主子款?竟然还打起宝二爷来了!等回去告诉了老太太,把你们都撵——” 话没说完,迎面一个拳头正中他的鼻梁,火辣辣的痛,流出鼻血两行。还没等他摸摸鼻子,又一个拳头飞来,一只眼睛立刻青乌得像唱大戏的。 甄珅瑛这次出门带着春露、夏雨两个小厮。 春露见自家少爷额头受了伤,也挽起袖子要上去报仇。 甄珅瑛拦住他:“别架火了,先把他们拉开。” 夏雨挡在甄珅瑛前面,为难地说:“这阵仗,我们两个怎么拦得住?”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屋里能砸的全被砸光,主子下人都打成一团。 甄珅瑛皱着眉:“叫店小二多叫些人来,先把他们拉开再说。” 店小二还很年轻,面皮很薄,似乎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 他战战兢兢地站在战场边缘,气弱地喊:“别打了,快别打了。” 夏雨看不得他那副傻样,朝他吼道:“你傻不傻?还不快去叫人?” 店小二这才拔腿往楼下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