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香院里,薛家人都在。 听了南小院派来的小丫头的传话,薛宝钗急忙理理衣裙,就要过去。 薛姨妈跟着站起来:“我随你一道过去,正好和姐姐聊聊。” 薛蟠听说林黛玉和林如海来了,欢喜得把持不住,一脸跃跃欲试地看着宝钗:“妹妹,我同你们一起去。” 薛宝钗不出声,只静静地看着他。 薛蟠心里发怵,扭头去缠薛姨妈,漂亮话说了一大堆。 薛姨妈无奈地叹气:“儿啊,不是娘不想带你去,你也知道那边是后院,没有贾府长辈相请,你怎么好过去的?被人撞见咱们都不敢继续住这里了。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林老爷今日必定是呆在前院的,你不如往那头去看看。咱们齐心协力,两头使劲,不愁办不成。” 薛蟠听了薛姨妈的点拔,连连点头。 心中暗想,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先搞定未来岳父,毕竟婚姻大事都得听从父母之言。 于是,他郑重地换了一套最出色的见客衣裳,然后欢欢喜喜地奔去前院。 贾政正和林如海聊着官场的事,忽然下人在门外禀报:“薛大爷来了。” 贾政放下茶盏,先向林如海解释道:“这是我外甥薛蟠,薛家的独苗,那一年上京送他妹妹选秀,暂居在我府中。” 林如海:“他今年多大了?成亲没?选秀选上了?” “今年18了,还不曾娶妻。后来落选,因老家没人,便一直客居在此。”介绍完,贾政才扭头朝外喊,“进来吧!” 门外响起重重的脚步声,以及清脆的金玉相撞声,林如海和贾政一起看向门口。 薛蟠一张肉脸上挤满了笑,进门就朝贾政行礼:“给姨父请安了!”又转向林如海,行了一个大礼,声如洪钟,“小侄给林老爷请安了!” 薛蟠前些日子一直窝在家里养伤,各种补品如流水似的往他嘴里送,越发吃得油头大耳,中气十足,这一声吼当真如同平地惊雷。 林如海愣了愣,赶紧笑着喊起。 贾政一向看不上这个不学无术的侄子,只是碍于王夫人,又不好做出撵亲戚的事情。这会儿听了薛蟠的话,他立刻皱起眉头,训斥道:“瞎喊什么,你得叫一声姑父。” 薛蟠立刻改口,又行一个大礼:“给姑父请安了!” 林如海乐呵呵道:“快别多礼。” 贾政见薛蟠还算懂礼听话,脸上有了一丝笑意,问道:“你今日怎么过来了?” 薛蟠笑嘻嘻地回答:“许久没见姨父了,想得很,便赶紧过来给您请安。”说完看向林如海,有心想奉承几句,偏偏肚里没货,憋得脸色都扭曲起来。 林如海内心惊讶,不知道他怎么了。 贾政正想出声询问,薛蟠已经想出两个绝妙的词语,再施一礼,腆着脸讨好地说:“林姑父当真是威风八面,英武过人!真是个长胜将军!”说完,还伸出大拇指比了比,意思是你很棒。 薛蟠从未认真读过书,就算出去喝花酒,临场做的打油诗也几乎是半油半水。长胜将军这个词还是他斗蛐蛐时学来的,薛蟠真心觉得他心目的岳父大人林如海就是很棒,完全配得上这个词。 林如海摇头失笑:“呵呵,快坐下,坐下。” 贾政忍不住以袖遮面。 他这位妹夫,身形瘦削,气质儒雅,温润如玉般的谦谦君子,一身的文人书卷味,不知薛蟠是用哪只眼睛看出人家英武过人,还是常胜将军的。 贾政放下袖子,冷冷地看着薛蟠。 平时不学好,丢人丢到亲戚面前,简直是在拖累自己的名声。若传出去,说他这样的人竟是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岂不笑掉别人的大牙? “你若没事就先下去吧,我和你林姑父还有正事要说呢。”贾政板着脸道。 “这……”薛蟠看出贾政脸色不好,心里打鼓,最终还是舍不得这个能近距离讨好林如海的机会,便厚着脸皮赖在林如海身旁坐下,笑着朝贾政撒娇,“姨父,外甥难得来看您,怎么一来就要赶人?我坐会儿再走。” 薛蟠的父亲去世得早,从小就由薛姨妈娇惯着长大,缺少和男性长辈相处的机会。 偏偏贾政为人严肃古板,一开口就是考问功课,薛蟠对他又敬又畏,远远地看见了就要躲开,能避则避。此时被逼上梁山,他只好拿出应付薛姨妈的那套。 他自以为笑得真诚可爱,旁人见了却觉得万分猥琐,再配上差点把人腻吐的嗓音,这滋味当真是销魂极了。 贾政身子猛地一抖,正要训斥,林如海见状,忙笑着解围,温声问薛蟠:“叫薛蟠是吧?如今正读什么书呢?” 薛蟠努力保持脸上的笑容,嘴角咧到最大,听见未来岳父发问,眼珠转了转,暗想,若此时骗他我读书很厉害,将来他若要求我考功名怎么办?迟早不得露馅吗? 他自浒心地善良,欺骗岳父是万万不能做的。 与其将来被揭穿,还不如实话实说,还能落个真诚老实的好印象。 于是,薛蟠非常爽快地大声回答:“不曾读书。”顿了顿,又嘻笑着添上一句,“我认得字的,歪诗也能做上两三首。出去喝花酒,那些小娘子们都夸我诗做得极好呢!” 贾政再次以袖掩面,羞得无地自容,偏偏薛蟠还无知无觉,一脸坦荡。 林如海愣了愣,随即笑道:“你倒是实诚。” 薛蟠得意非凡,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就知道林姑父不是一般人,果然好眼光!” 贾政没脸再看,怒喝道:“你快出去吧!” 薛蟠不依,扭了扭身子:“再坐会儿,我还没和姑父说说我家的生意呢!”他身子肥大,稍一扭动,屁股下的凳子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贾政额头青筋乱跳,径自朝屋外大吼:“来人!把薛大爷带下去!” 两个壮实的下人进来,一左一右将薛蟠架起来就走。 薛蟠挣脱不过,一面被人拖着朝外走,一面扭回头对林如海喊道:“姑父,我家在京城有五间铺子,银子……” 书房的门被关上,薛蟠的声音戛然而止,想来是下人们捂住了他的嘴。 贾政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向林如海赔笑道:“这个外甥进我府里时已经15岁了,心性早定,很难矫正过来。却不过亲戚的情面,便让他到府里学堂读书,不过是混日子罢了,让妹夫看笑话了。” 林如海是万万没想到薛蟠竟有求娶林黛玉的心思,只把他当作普通子侄一般看待,客气地回了句场面话:“也是个好孩子,瞧着单纯质朴。” 贾政干笑两声,没有接话,屋里一阵难堪的静默。 刚才薛蟠最后说的“银子”两字,令贾政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之前借银子时,贾府跟亲戚们说的都是年底还,如今已开始过年,贾府却依然艰难。本来亲戚们不问,他们也打算装聋做哑,先把娘娘的省亲办了,明年看情况再慢慢还上。 这会儿薛蟠一提现银,贾政心虚,立刻想到了欠债。更何况,林如海这个债主正在眼前,让人想忽视都难。 “妹夫……”贾政如鲠在喉,咽了下口水,艰难地开口道,“先前借银子时,本打算年底拢了账就还。如今还未省亲,府里忙得团团转。我……” “二舅兄,”林如海笑着打断他的话,“人生在世,谁没个为难的时候?一场亲戚,说这样的话就太见外了。我虽然家业不算丰富,一时倒也不缺银子使。二舅兄不必着急,等什么时候方便了再说。如今眼下,还是先顾着娘娘这头要紧。” 贾政顿时大松一口气,心底无比感激他打断自己的话。 如今府里窘迫,想迟些日子再还钱,这样的话说出来真是让人难为情,几乎快要花尽他所有的勇气。可是一个字不提又显得做人不地道,真是两难啊。 “妹夫,吃茶。” 两人很有默契的揭过刚才的话题,又聊起别的来。 薛姨妈和薛宝钗一路来到后院正房,然后在小路上分开,宝钗径往贾宝玉的南小院而去,薛姨妈则要去她姐姐王夫人那里坐坐。 王夫人正在屋里和王熙凤商量省亲的各项琐事。 王熙凤问:“姑妈,十五又是元宵节,到时除了府里各处挂满灯笼,府外那条街也该全挂上才是。” “是该挂上。”王夫人想了想,嘴角含笑,“到时娘娘一路过来,两旁全是灯笼,既应景又好看,这才叫体面呢。” “可不是!就是外头的人见了,也要夸一句:贾府这场面真气派。”王熙凤立刻奉承起来,“虽说周贵妃家在效外建园子,到底比不过咱们。您想想,那么远,能有几个百姓能看见?咱们这处就不同了,把整条街挂得亮堂堂的,如同白天一般,百姓们岂有不夸的?过路的人还省了自己的点灯钱呢!” “是该这样办,也算是替娘娘积德。”王夫人颔首,一脸赞同。 “可是……姑妈,”王熙凤脸色为难起来,“如今灯笼也有好几种,最上等的自然是玻璃灯,不惧风雨。再次一等的是绢制的,再再次一等便是纸制的。姑妈,您说挂哪一种才好?” 按王夫人的意思,当然想府内外全挂满玻璃花灯,这才气派辉煌。可如今银钱艰难,她垂眼想了一回才道:“买上几十盏玻璃花灯,先把别院挂满。再买些绢制的,挂在外院各处,最后再挑好看的纸灯,往其他挂一挂也就是了。” 王熙凤得了吩咐,点头应下,本想再提一提欠银的事,话到嘴边滚了一圈又咽回去。 正是喜庆的时候,提这些丧气事做什么? 多余的一个子都没有,难道要拿命来还? “姑妈,那我赶紧吩咐下人去采买。”王熙凤笑吟吟地站起来,正要出去,薛姨妈从屋外走进来,笑道:“凤丫头也在这里。” “姨妈快请坐。我正跟姑妈讨示下呢,如今已说完了,这就要去吩咐人办事。”王熙凤亲手扶着薛姨妈坐下,然后才告辞退出。 薛姨妈难得被王熙凤伺候一回,心里很受用,见她出去了便对王夫人笑道:“往常凤丫头只知伺候老太太和姐姐,今儿我也享受了一回,得她亲手扶我坐下。” 王夫人心里苦笑,那是因为你现在是她的债主。 薛姨妈还没见过省亲,心里好奇,便问道:“省亲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最近府里各处忙忙碌碌,我瞧着丫头小厮们竟没一刻空闲。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心底白替你们担心罢了。” 听见那句‘我也帮不上什么忙’,王夫人嘴角一抽,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装聋作哑也不适合,便强笑道:“你也看见了,离省亲只有十来日,这阵势离接圣驾也不差什么了。虽说府里是凤丫头管家,她毕竟年小,事事都要来问我拿主意。丫头小厮们忙碌不堪,我又能闲到哪里去呢。” “姐姐能干。俗话说能者多劳,这也是姐姐的福气。”薛姨妈叹了一口气,“我那年见元春,她还没够五岁呢,如今已成娘娘了。也只有姐姐才生得出这么好福气的女儿。” “哪有什么福气,宫中险恶,还不知多艰难呢。”王夫人心里止不住的得意,“你也别自谦,宝钗不是挺好?我就喜欢宝钗这丫头,端庄又大气,懂礼明理,是个难得的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