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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与厂公大人(一)

开春后,皇帝的病更重了些。  何贵妃前脚刚从建章宫里头出来,便让早就在一旁候着的宫人拿着熏香将全身上下都熏了一遍,直到那股子难闻的药味散的差不多了,她才算是柔下了眉眼。  “娘娘,谢厂公先前去了昭阳宫。”  何贵妃刚刚接过宫人备好的暖手炉,闻言烟波一转,喜色立时染上眉梢:“他何时去的?”  宫人毕恭毕敬答道:“约莫有大半个时辰了。”  何贵妃当即面色不虞:“竟已这么久了?你这蠢东西,怎么也不知道知会本宫一声。”  宫人不敢有怠,忙道:“娘娘亲身侍奉陛下,奴婢不敢打扰,这才……”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何贵妃冷哼声打断。  “没眼见的东西。”  目光极富深意地投向那关上的殿门,何贵妃嗤道:“你跟了我这么久,如今竟连轻重都分不清了?”  说着,抬手便将其拂开,踩着疾步匆匆往昭阳宫行去。  纵是何贵妃一路紧赶慢赶,待回到昭阳宫时,还是未曾见到那人。  桌上还放着半盏清茶,人虽已走,但那茶面却还在冒着微微热气。  何贵妃怔怔地看着那杯还留有余温的茶,出神许久。  昭阳宫中的小宫女见她回来,忙上前替她宽衣,却被她以手止住。  “谢厂公他离去多久了?”  对上何贵妃有些复杂的表情,小宫女不敢有误,忙如实答道:“回娘娘,谢厂公来了之后待了有半个时辰,他前脚刚走,娘娘您就回来了。”  半个时辰。  何贵妃手指微微并拢。  他还真是,多一刻都不愿给她。  ……  三四月的天气,还没有真正回暖。  年头的冰雪已经融化,但天仍旧冷着。  但那御花园里头众多草木却是早已发了新芽。  谢忱将走过御花园外头的回廊,便听到里头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  莺莺脆脆,不是一人。  他停住,止步。  目光越过那半高的盆栽恍惚间瞥见一个纤细的身影,身着月白色兰底锦衣,梳着最简单的发式,手执暖炉站在一处看着两名身穿宫女服的少女在嬉笑。  “公主,您瞧,这花多好看。”  早春里,自是也有花开的。  冷香正指着一株半开的花苞回首言笑,一旁的含黛与她笑着,还不忘回身给那锦衣少女拢一拢衣襟。  “这会儿天还冷着,公主出来的也够久了,还是早些回去吧。”  锦衣少女看了她一眼,轻轻摇首,那一把如同九月清泉的嗓子悠悠道:“无妨,我还不想回去。”  含黛虽念及她的身子,却也不想拂了她的兴致,难得,她有心想出来透透气。  正说着,忽听一侧传来一阵轻缓沉稳的脚步声。  冷香与含黛最先抬首望去,便见一袭玄色衣衫,头戴轻冠,面色如月般的男子行至过来,当 即面色俱是一变。  “奴婢见过厂公大人。”  片刻间,两人俯身给其行礼。  谢忱不在意地摆手,目光轻轻投至那至此仍旧侧对着他的少女身上。  “公主怎么这会儿出来了。”他语气轻缓,带了丝柔和之意,若是不知晓他真面目的人,也许当真会被他表露出来的表象迷惑。  那侧身对他的少女终是在他说出这话后缓缓转过身,轻轻抬首,一张精致如瓷般的脸就对上 他的,苍白的唇瓣毫无无血色,那是久病不愈所致。  “谢厂公如今当真是可只手遮天。”  她说着,倏然一笑。  “便是本宫想要出来透透气,也需先同谢厂公报备一声么?”  她的嘴角带笑,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之中却是毫不掩饰的冷意。  周围,似乎都静了下来。  便是冷香与含黛,都为她家主子捏了一把汗。  然而,片刻,却是听到那本该发怒的人低低轻笑。  谢忱面色依旧温和。  “臣是担忧公主的贵体。”  他如是说道。  随即,目光瞥向还在跪着的冷香和含黛二人,笑意敛去,语气清淡道:“伺候公主回去。”  她二人闻言再不敢耽搁,忙起身,搀扶着少女,要送她回宫。  少女眉眼渐冷,只是看着谢忱一眼,却不再说话,任由着二人小心地搀扶回去,至此,再未回过头看他一眼。  谢忱在她身后,目送着少女离开的身影,见她故作冷淡地挺直了背,却还是难掩脚下虚浮。  想来只是见了他一面,便用去她大半的气力了。  ——  卫莞又做梦了。  前半场依旧是噩梦。  如同她七年常做的那梦一样。  卫莞四岁时,生母孝贤皇后去世,她那时年岁小,不知道什么叫做悲伤难过,只知她被祖母 抱在怀中,湿热的眼泪打在她身上,后背的衣衫全被濡湿。  而后,她便被搬离了母亲所居的寝宫,令起了居所。  那时,她年纪不大,自是不懂,母亲的去世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她此后每日都要一人住,一人用膳,一人待着,再不会有一个人会那般温柔地哄她睡觉,同她讲许多有趣的故事。  再后来,就连皇祖母都搬出宫中,自请去了章台山,礼佛清修了。  后宫之中,一时无主。  她父皇有多少宫妃,她从未认真去数过,她只知真正能得她父皇喜欢的却是寥寥无几的。  这其中,便包括了如今在这后宫中如日中天的何贵妃。  在她第一次见何贵妃时,她还不是贵妃。  那时候,她还只是何昭仪。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的何昭仪,一直在想着法想要亲近她,似乎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  元后去世,膝下却只留下这么一位公主,皇帝子嗣稀薄,便是这么一个嫡女自是地位不一样的。  何昭仪怕是想借她笼络皇上,甚至曾不止一次想过要将她养在膝下。  孝贤皇后的女儿若是被养在一个昭仪的名下,那算什么样子。  因此,太后即使不在宫中,也仍旧派人加急送了书信,态度强硬地言明了她的意思。  不管日后皇帝立谁为皇后。  卫莞都是她的嫡孙女,是元后所出的嫡长公主。  从四岁到七岁,卫莞都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梦中,她一个人站在看不到边际的黑暗中,无助,哭泣,她叫喊着母后,却是再无人应答。  七岁生辰那日,她避开众宫人,逃到御花园后的假山亭后偷偷哭泣。  而后,便遇到了那个人。  谢忱,她一生的业障。  便是过了很久,她仍旧记得那时第一次见他的情形。  他那时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初初见她,似是无意,却总归是惊扰。  这宫中,除却宫女,穿的如她那般华丽的,总是身份不一般的。  他就那般俯跪于她身后,声音干净而清澈:“惊扰了贵人,奴才该死。”  说的话,就如同那些伺候她的人一样。  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她却怔住了。  在她的记忆中,还从没有人是这样对她说话的,无关于说的话,而是那轻快的态度。  半响,见她并未应答,他才略抬起双眼,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她,下一刻,她听到他问。  “为何在此偷偷的哭呢?”  ——  卫莞夜半再度醒来,许是因今日白天吹了些风,咳嗽不停。  幽黄的烛火还在燃着,她睁开眼便瞥见坐于床榻一侧的人。  这会儿他脱去那身官服,只着玄青常服,除去乌帽,一头如墨般上好的青丝仅用一根乌木簪束起。  他似是在看着折子。  听见她醒来的动静,那双仍旧漆黑如旧的眸子投至她身上,唇角扬起一丝好看的弧度,轻声道:“怎的醒了。”  卫莞见到他,神色丝毫未变,甚至连多看他一眼动作都无,掀开被子,赤足下床,还未走出 两步,便被一道力气拽住,拉了回去。  顷刻间,她人已卧于他的怀中,只着亵衣坐在他的腿上。  卫莞怔愣片刻,一双臂环过来,将她笼于怀,是他独有的清冽气息,其间,似乎还夹杂着别的些什么味道。  卫莞当即一转身,用手推开他,猛地向后退去。  谢忱抬眼,便见她冷着一张小脸,气得浑身发抖。  “谢忱,你当真好不要脸。”  她就这样指着他骂,现下这天下,若说还有谁敢这样骂他的,恐怕也只有她了。  偏生,他毫不在意,眉眼仍旧温和如昨。  “阿莞。”  他叫她的小名,态度亲昵。  卫莞却是不理他的这般表现,只握紧了手指,一字一顿地质问他道:“你这是从哪里刚出来?”  “别想蒙我,你难道不知,昭阳宫的熏香是这宫内独有一份的么?”  他的身上仍旧带着那令人厌恶的熏香,即使他已经换了衣物,可那发丝上还是不免沾染了些许,片刻散不掉。  谢忱放下手中的折子,双手堆叠,指尖轻敲着手背。  半响,是他温柔似能掐出水的声音,那般清浅:“醋了?”  卫莞赤着足站在那里,地板上的凉意丝丝自脚心传来,但她却已然顾及不到,她冷冷地注视着面前这人似能惊艳世间一切的模样,却觉得,他离她很远。  虽然曾经,她以为,他是离她最近的那一个。  “谢忱,你真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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