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的时候,郁清欢回头看了一眼晨曦微亮的天幕,自斜晖而下,勾勒出她浅淡的纤细身影,突然想起有人曾对她说,“琅琊仙山洞府之地,可忘十丈红尘,亦可解思乡之愁。”她不经意地浅笑,这时只想遥寄一封信笺,言明:“故土岂可忘?” 她低头跟着青萦进了内室,隔了一道蜀锦屏风隐约能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小孩,外室的竹椅上端坐着一位衣色清浅,未施脂粉女子,那一定是郡主李疏了,旁边垂手站着一位打着盘头髻的妇女,她虽也是在听雪苑里当差,可她却总也碰不上郡主下楼,未曾得见郡主玉容,此刻倒是大了胆子,隐隐打量几眼,却被她脸上的疤痕吸引了目光,青萦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着痕迹地拽了一下她的衣袖,随后走到李疏身边,低声说了什么,郁清欢此刻也不敢抬头乱看,却清楚感受到那道冷冷的目光打在身上,她后背发凉,十分恭敬地跪下行礼。 本就在院子里跪了好大一会儿,腿脚发麻,这时跪在郡主身边,郡主也不说话,郁清欢稍微抬眼先看到郡主金丝绣鞋上两颗粉润的珍珠,然后能看到郡主莹白的手腕搭在木桌上,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她一直是做着粗使丫头的活计,没几乎近身伺候主子,摸不清郡主的脾性,此时虽然面色如常,背上却是沁出了冷汗。 只听到李疏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是你救了三公子?” “回郡主,正是奴婢。”她一开口就带些南方的吴侬软语的口音让李疏有点意外。 “你是哪个院子里的丫鬟?” “回郡主,奴婢是听雪苑的欢儿。” 李疏凝神看了她片刻,眼前女子衣衫凌乱,湿漉漉地在地上拖出一段痕迹,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一头红发的丫鬟,李疏笑吟吟地问道:“哦?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抬起头来瞧瞧。” 郁清欢听话的仰起头,正对上李疏一张笑脸,她却清楚地看到那双眸子里清冷潭水,定了定心神,道:“奴婢是粗使丫鬟,平时里没机会近身伺候郡主。” “嗯,”李疏淡淡答道,听不出情绪,“三公子如何落水的,你可知道?” 郁清欢语气有些急促地道:“奴婢每天都早起去水塘打水,今日去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婆子把三公子往水里推,三公子还大喊着救命,可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奴婢就赶忙跑过去,三公子人又小,怎么敌得过力气大的婆子,奴婢还没跑过去,人就掉下去了,那婆子看见奴婢了,撩起裙子就跑,奴婢只好拿木桶抡过去,就把她砸晕了。”她隐隐有些心慌,声音里带着水乡那种糯糯地娇气,李疏自幼长在北方,倒是有几个字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李疏斜眼瞥了奶娘张氏,见她身形一抖,道:“张氏,平日里不是你陪着三哥儿晨读吗?怎么就落水的时候不见人影呢?” 张氏听着这话就要把罪过往她身上推,噗通就跪下了,哭道:“三公子日日早起去水榭温书,晨读的时候又不喜人多打扰他,今儿早起三公子说肚子饿,想吃红豆粥,奴婢就去小厨房吩咐,奴婢去的时候灶火还没起,奴婢就等了会儿,没想到……没想到这时三公子就落水了,奴婢失职,可这都是那刘婆子包藏祸心啊……” 日日早起读书吗?她这个当姐姐竟不知道,阿煜入王家族学才一年,不过六岁的孩子难为他如此刻苦,直叫人心疼。 李疏“嗤”地冷哼了一声,自打查到杏杳身上的彩络子,她从青萦口中已经知道这个刘婆子的存在,起初只是知道她仗着自己是乐平长公主院中的老人,做些欺上瞒下的贪墨罢了,不过是些今儿多拿个鸡蛋,明儿拿去换个油水的小事儿,别的那些高门贵府里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细细查了她几天才发现,她原是王家里最能集三教九流之人,凡是府里的人就没有和她没打过交道的。 不过老婆子和刘家的来往深不深,李疏还不知道,不过单看刘嬷嬷能在四年里给杏杳不断地传递布匹绸缎,金银锞子也就知道她肯定受了刘家不少好处,远在长安还能将手伸到长公主府中,她倒是不得不佩服刘家这御下的手段。 李疏轻轻点点头,像是在琢磨什么事情,道:“这么说来都是刘嬷嬷胆大包天要害主子,恰巧被你看见,奋不顾身的救下三公子了?” 郁清欢知道郡主在同她说话,可这话怎么听都有些别扭,她不敢胡乱答,只当听不懂郡主说什么。 李疏拍着桌子站起来,声音惊得郁清欢浑身一愣,李疏问道:“怎么就是你恰好出现呢?” 郁清欢也着急了,“奴婢说了,奴婢每天都去水塘打水……郡主您要不信,可以去问奴婢同屋的水娟!” 李疏不是不相信她,若换了她在深宫里,不必说日夜这样磨勘着过二十年,就是熬上几年她便再也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十分巧合之事了。 若是她一时相信了眼前这个小丫鬟的话,若只是因为她的查探惊动了刘家的人,被别人借着她的手除去了一颗暴露的棋子,从而换了一个更厉害的角色待在她身边,那才叫恐怖! 李疏使了个眼色给青萦,青萦点头应下,打帘出去。 她脚下走得急,没注意到帘子后面的人,挑帘子就和门外的人撞上了,那人也被吓到了,“啊”地叫了一声,身子向后仰去,端着红漆木盘里的小碗药汁全冲着撒去。 青萦及时扶住了门框才堪堪没有被撞倒,她缓了口气,看清楚地上倒着的人是杏杳,心头一股无名火又烧起来,也不管她到底有没有摔出个好歹来,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抬脚就走了。 杏杳方才想进门的时候,正好听到郡主和那个小丫鬟的对话,身上惊出一身汗,心口突突地,被青萦没轻没重地撞到地上,失神了好一会儿,直到溅到她脸上的温热的药汁转凉后,她才愣愣的站起来,手脚尽量利索地把地上收拾干净,转身回小厨房再盛一碗药来。 水娟那丫头刚刚吃完早饭,听说了渌水轩那边出了什么事儿,不过也碍不着她什么事儿,准备收拾院子,心里正奇怪今天怎么看不见那个红头发的怪蛮子,转身就被青萦逮住,要带她去见郡主,她心里咯噔一下,又想着自己又没犯什么事,几天都见不到郡主,怎么就得罪郡主呢? 她一路上先是问青萦到底怎么了,郡主怎么就要见她,后来见青萦黑着脸不答话,也不敢说话了,就这么被青萦提到渌水轩。 平时见不着什么贵人,连礼仪都生疏了,别别扭扭地给李疏行了礼,跪在郁清欢身边,水娟不由得叹口气,她就知道应该离这个南蛮子远一点,当时她还好心地答应她同住一屋,看吧,这么快就惹上事儿了! 青萦看着李疏,见她给自己打个眼色,便对水娟道:“你看这是你屋里的欢儿吗?” 水娟装模作样地扭过头看了一眼郁清欢,使劲点着头,“是!是!” 青萦又道:“她可是每天早起去水塘提水去?” 水娟道:“是啊!” 李疏缓缓开口,道:“那她何时出,何时归你可清楚?” 水娟边点头边道:“清楚清楚,”她使劲儿咽了一口口水,“她一般都是卯时出去,卯时三刻就能回来,可她今天还不到卯时就出去了,不知道她去干什么了……” 水娟还没说完,郁清欢掐着她的胳膊,作势就要撕她的嘴,喊道:“你当着郡主的面胡说什么!我今天明明就是卯时出去的!” 水娟被她掐疼了,不客气的往她脸上招呼:“谁知道你今儿早出去干什么了!还穿走了斗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可是说穿斗篷干活不方便,!” “我哪穿什么斗篷了!你看见鬼啦!” “就是你!就是你!还不承认……” 两人在地上扭成一团,李疏皱着眉,脸色一下子沉下来,青萦和张氏赶忙将两人分开,郁清欢脸上被抓了一道,水娟发髻都散了。 李疏不说话,室内几个人脸大气都不敢喘,外面跪着的一众奴仆听到屋里的动静,都十分好奇发生了什么,纷纷伸头往里瞅。 “胆子都不小!”李疏语气中没有丝毫温度,似乎愤怒就被一层薄薄的冰盖封着,时刻等着爆发。 青萦和张氏跪下请郡主息怒,郁清欢只顾低头看着地面,水娟气得鼓着腮帮子,头上戴的绢花一颤一颤的。 “水娟你说你看到她穿着斗篷出去了?” “回郡主,正是她!” 李疏又道:“张氏带人把两个人捞起来的时候可没见有什么斗篷,你可看清楚了?” 水娟又急又气,也不顾什么尊卑称呼了,道:“斗篷是我俩一块做的,平时轮流穿,都挂在一进门的木杆上,今儿一早我就发现不见了,还以她穿出去了!” 李疏冷声道:“放肆!” 水娟被她的眼神扫过,意识到自己刚才失言了,吓得不敢出声。 “现如今奴才们都这么敢在主子面前耍戏法了?一个说穿了,一个说没穿,知道欺瞒郡主是什么罪吗?” 李疏声音清冷,她看着郁清欢这时似乎异常的镇静,眸子里看不出一丝慌乱,也丝毫不在乎自己脸上的伤,仿佛刚才那个突然就出手扭打的女子并不是她。 李疏伸手抬起她的脸,眸中清冷,却似有不忍、怜悯,问道:“真的没有?” 郁清欢原本清清亮亮的声音变得嘶哑,可还是十分坚定地道:“没有!” 李疏放开她的脸,脸上又变得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对青萦道:“在院子里摆好刑具,我今儿要看着一个丫鬟骨头有多硬!” 水娟吓得不敢动,怎么好端端郡主就要刑罚欢儿,其实她没有想害死欢儿的,就是平时看她不顺眼,但是她今天本来就比以往出去的早,她没说错啊,那如果欢儿被打死了,欢儿不会怨到她身上吧? 管家王忠一早就听闻了渌水轩三公子落水的事,匆匆去禀报了长公主,长公主也是一惊,让他先来渌水轩看着。 这时他听见郡主要刑具,立刻差人拿了来,黑漆的长凳,赤红的木仗,两个婆子将郁清欢拖出来,摁在刑凳上,郁清欢挺得直直的,她浑身都僵着,脊杖一下一下打下来,将头发生生打散了,红发撒了一地,堂中沉沉的木仗击打骨血的声音,像是要把她的心肺都打出来,让世人看看是不是黑的,好让郡主辨别她是好是坏。 李疏由青萦扶着站在台阶上,一双黑眸盯着她恨恨的眼睛,道:“心里不服气我打你?明明是你救了三公子,我这个当姐姐非但不感谢你救命大恩,还要杖责你!” 郁清欢垂下头,浑身撕裂似的疼痛,惨白的嘴唇微微抖动,“奴婢不敢。” 李疏哂笑,院子里那群奴仆还在跪着,一时间也闹不明白郡主这是在干什么,脾性如此之刻薄! 李疏似笑非笑的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不敢什么!我病着,你们就联合起来糊弄我,连个小孩子都不放过!” 众人听闻十分惊惧,此言已经非常重了,奴仆杀主可是要千刀万剐的啊! 长公主在院外就听到李疏的声音,与王谦急急进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