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双方已经落子,王永见李疏就落在他刚才想放的位置,心里轻叹,毕竟还是个孩子,但也懂观棋不语和落子无悔的规则,并未出言阻拦,眉头蹙着,几步之后,右下角的黑子已经损耗大半,却见李疏的黑子已经跳出了刚才的诡局,刚刚几步没仔细看,王永再将她落子的位置细细看了一遍,才发觉是她舍了大半的黑子杀出局来,王泽设下这局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步步杀机,专克犹豫不决之人,李疏这样的小姑娘却能壮士断腕,实在不可小觑。 李疏的黑子跳出包围圈后毫无规则地左冲右撞,王泽自认能化险为夷,却被她误打误撞地破开几道口子,连忙补救,却无济于事,这时棋盘上终于回归平衡,似两军隔江互望,偶有试探,却都是在等对方出错的一刹那。 王泽见势,手持白子点在棋盘一角,再观棋局,黑白错落有致,李疏虽觉得他这一手有些意外,无法预测下一步他要做什么,只能见招拆招,再行几步,香炉里焚火熄灭,山间清风吹动竹栏,李疏却觉得闷热无比,她发现刚刚跳出的包围又重现在她眼前,而她却不知道何时踏进了埋伏,李疏停下思考,抬头看见对面的王泽依旧是一副闲散样子。 如果说李疏此时只是偶一玩乐,下棋博弈,她现在所看见的王泽所布棋局完全堪称惊艳,若他对面坐的是对手,那么他面对的绝对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棋盘上只有几个地方尚未落子,李疏所持黑子已经连着破了三个绞杀阵,在棋盘上辗转三地,几近强弩之末,而白子却还能不断地围住黑子的去路,王泽又落一子,李疏却突然看明白了整个棋局,若她此时妥协,被他追着“割地求和”,那么结果将是和棋,若她继续“负隅顽抗”,下场只有片甲不留。 李疏凝眉深思,憋着一口气,满脸通红,最后却想如释重负般舒一口气,落子神速,王泽偷偷看她一眼,突然看不懂李疏心里在想什么,棋局如战场,李疏竟是把自己已然被围的士卒丢弃了,任由敌人厮杀,王泽惊诧,只见李疏最后一支队伍如□□入阵,势如破竹,他辛苦铸造的防卫圈大咧咧地划开一道豁口,黑子如铁骑入无人之境,一阵厮杀过后,白子已然落败。 王泽甩甩衣袖,哑声道:“我输了。” 他的眸光停留在李疏瘦削的身影上,看见她脸上一阵悲戚,不由心中微恸,眼中泛起红,突然很想将她永远困在他的包围圈之中,跳不出去,也就看不见人间厮杀,更不用一路舍弃,颠沛流离,赢了又如何,棋盘之上只剩了一颗黑子,站在巅峰之上,进退维谷,退一步万人唾弃,进一步跌落深渊,胜败皆为死局。 王永身为观棋人看得清楚,双方每一步都经过缜密权衡,无论执棋推演还是犹豫不决,或是先手执棋而知后手,知后手又后悔不迭想改变先手棋路,招招杀机,步步为营,先手胜棋者本该嘴角含笑,如释重负,可棋局只是纸上谈兵,舍棋子却看不见背后鲜血,所以丢弃得那么应当随意,可李疏却像是经历佛家七大苦之后,还未脱胎换骨,尚冷眼看着人间世态如何炎凉。 他拍拍李疏肩膀,说笑似的,“小丫头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可不是什么好玩的。” 李疏脸上笑得随意,“棋局而已,但求胜负,不问缘由。” “不过刚才真是杀得快意,不禁遥想当年康宁侯天水城大战西戎,”王永抚掌叹息,“尔颇有外祖遗风。” 李疏心中感慨万千,眼中含泪,“小女愚钝,不敢辱没外祖清誉。” “过于妄自菲薄,李贤兄英魂不灭,当为你感到欣慰。”说罢,王永起身去博古架上取来一方木匣,交给李疏。 “打开看看。” 李疏打开木匣,王泽也凑过来看,匣中有纸笺一张,泛黄的边缘慢慢氤氲展开,上有长、枪弯月的徽记,李疏认得,这是西北军的印记,纸上只有娟秀二字“定嘉”。 “这是?”李疏哑然道。 李疏慢慢想起来, “定嘉”是她的表字,上一世十五岁及笄时皇太后所赐。这期间字笺如何从王永手中流转到皇太后手中,她不得而知。 “李定嘉”三个字真是久违了。 王永微微叹息,记忆仿佛拉回模糊的过去,目光悠远,“这是至正四年冬天,你母亲寄来的信笺,说是待你及笄时赠与你的表字,当时收到信时,老头子我还纳闷,尚未回信询问,长安就传来你母亲病逝的消息,唉……实在是……” 李疏泣不成声,若是记忆可以被抹去,她九岁那年的事情是她这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的噩梦,街坊一直盛传母亲是坐马车外出,惊了马,马车滚到山崖下出的事,可只有她知道,母亲是死在她身边的,她睡梦中抱着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冷僵硬,半夜时分,挑灯看去,才知母亲病逝,关于的她的破相和坡脚,自然又有一番说法。 “你母亲是个极聪慧的女子,她必定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得已才用了你外祖父的遗物,你母亲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心中怎能不愤恨!这几日府里的发生的事,我清楚的很,你要回长安,我不拦着,若你查当年的事,只一点你须谨记,只要发觉身边有一丝不对,马上回琅琊!” 王永有些苍老的声音变得嘶哑,李疏心中明了,王家早早撤出朝堂,或许能保全家族,却再没能力插手长安那虎狼之地的斗争厮杀,大概他早先也动过翻查旧事念头,可为何没能继续查出来,怕是另有不可抗拒的缘由,若是她一直不打算回长安,这字笺真正的来源怕是她一辈子也不清楚的事了。 上一世王永至死都没有说出真相,这一世突然告知与她,可能也想借她的手来拨开迷雾,王永年近古稀,人越是老迈,越是能清楚地想起过往种种,心中唯一愧对的便是康宁侯的孤女,李疏的母亲——李慕柔。 王泽见她哭得伤心,可也不敢逾矩,隔着棋盘做什么都太明显,她娟丽的身影映在斑驳黑白之上,王泽抬手借着收棋子,偷偷碰了碰她的影子,尽管只是如此,可心脏还是抑制不住狂跳,脸上染上红晕。 外间惠姑姑通传,说是长公主来了。 王泽起身,整理衣衫,不动声色地瞧了瞧李疏,见她不哭了才幽幽叹了口气。 乐平长公主进来时刚好看见王泽扭过头去,她睨了王泽一眼,给王永行过礼,才瞧见站在一旁低着头的李疏。 长公主眼尖,李疏便是不哭了,也看得见眼角那抹霞红印记,“谁惹我们小满哭鼻子了?我这就把请卢将军来管一管。” “表哥,”李疏指着王泽,呜咽着声音,“我又不是棋中高手,表哥还出奇招惹我着急!” 乐平长公主一个眼神就扫到王泽身上,王泽皱着脸推脱道:“母亲您可别听表妹浑说,她厉害着呢!您知道的,我不被她欺负就好了。” 长公主伸手捶了一下王泽,“你看我都打他了,可别哭了,”掏出帕子来给李疏擦了脸,“好好的要惹小满落泪,瞧着笑脸都哭花了。” 李疏止了泪,才将字笺拿出来给长公主瞧,“也不怪表哥,是我看到母亲遗物,一时伤感。” 长公主捧着细看,王泽在一旁道:“我哪敢欺负小满,分明是她变着法子拿谢老的画耍我。” 长公主将字笺还给李疏,抬手点了点李疏的眉心,道:“既是收到你母亲的贺礼,该高兴的,苦着一张脸可不叫你母亲宽心。” 李疏点点头,又想起刚才长公主言语中提及卢将军,便问道:“卢伯伯可是到了?” “是啊,你卢伯伯原本昨日便到了,只是一路车马劳顿便在驿站歇下了,今早才登门,现下你姨丈正陪着呢,”长公主轻拍着李疏脊背,“你卢伯伯可是带了一车队的箱子来贺你的生辰,待你这般亲,怪不得你这个小丫头不把眼跟前的人放在心里,却整日里念叨那个黑面怪呢!” 李疏抱着长公主的胳膊晃着,撒娇一般,“我哪有不想着姨母,您待我最亲了。“ 王泽闻言,酸酸道:“您待她最亲,我都不像您的亲儿子了。” 长公主嗔他一眼,道:“你父亲现下是没空收拾你,等过段时间,让他再好好督促你温习一遍王家家规。” 清逸伯府的世子在路上被人劫了,这事就算长公主不追究,官府也得好好查查,王谦派了信使拿着他的亲笔书信准备快马往扬州跑一趟,好好询问一下王二爷——王希是怎么治理扬州的,信使前脚出门,紧跟着燕北定国公府就传信来说,听闻世子在燕北境内路遇劫匪,全因他们没能好好保护世子,特此致歉。 王谦气得就要去打王泽,亏得长公主拦住了他,王泽还不知道,好好地他的小院里休息了两天。 如今听母亲这般说,王泽心中大叫不好,纸果然包不住火,萧怀彦那小子果然狡诈!不可信啊!他脸上笑容逐渐僵硬,低着头不敢看母亲,遮掩道:“我先去看看父亲那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说罢,给王永、长公主一一告礼,迅速离开。 李疏刚想说带着她一起去,又想到外间都是男宾客,实在不合适,就此作罢,只能等宴席结束后再请卢伯伯一叙。 “你快随我去收拾收拾,这个样子可不能去领太后的赏赐。”乐平长公主说着就要带李疏离开,二人给王永行礼后,匆匆离开。 王永兀自看着棋盘好一会,才招了仆人将木几上收拾干净,自己又拿起核桃在手中盘起来。 乐平长公主拉着李疏一路行至锦荣苑,一踏进院子,王芷便迎上来,见她一袭曳地烟笼卷纱如意裙,罩着绯色云纱对襟衣衫,一头青丝绾作偏髻,空雕花的芙蓉玉环步摇簪在发髻中,妍色姣好,活生生一副美人图。 长公主一边进屋,边对着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姑娘道:“我今儿还起了个大早,想过去亲自给你梳妆,没想到我到了你院里才知道你早就跑出去了,”顿了顿,又道:“芷儿姐到底是及笄了,比你这个小丫头会装扮自己,任谁看你这身素净衣衫,也不知道今儿是你过生辰。” 长公主本只想着那话揶揄一下李疏,无心之语,听到王芷心中,却是另一番滋味了,王芷去年及笄,今年都十六岁了,因为家中原因却迟迟没能给她定下人家,眼看着外间的风言风语就要掀起来,她心中怎能不着急,她自己没有轻贱自己的意思,嫁不出去是她活该,可大伯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以为她今日装扮得好了些就以为下贱地想去勾、引人? 王芷心中滋味繁复,却道不出口,紧紧咬着嘴唇,李疏自认是知道王芷脾性的,她上一世纵使低嫁了孙家,婚后生活如何困苦,她却再没有同李疏来往过,即便李疏是什么皇后、太后,说恨一辈子,那就是再没有原谅的可能,是个爱憎分明的姑娘。 李疏也知道长公主没有恶意,便笑哈哈地道:“芷姐姐原本就生得好,又得姨母您细心照顾着,能不好看吗?也贵在我又自知之明,没做那起子东施效颦的事,不然非让你们笑我去。” 王芷听了,知道叫她看破了心事,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长公主听闻笑着捏了捏李疏的脸,道:“你拿东施效颦揶揄你芷姐姐,看她打不打你,我可不管。” 因要候着皇太后的赐礼,长公主这时还要忙赶着品大妆,惠姑姑和玉华都进内室伺候长公主。 玉琪在外间伺候着,长公主知道李疏喜欢吃软香糕,便是时常备着,李疏、王芷二人坐在圆桌旁,玉琪便端了四色攒盘过去,道:“软香糕,青团,云片糕,芙蓉饼,郡主和姑娘先吃着解解闷,看样子夫人还要好久才能结束呢。” 李疏先前同王泽下了好大一盘棋,这会儿闲下来肚子出奇得饿,拿起一块软香糕就吃,果然松糯可口,软凉香甜,都说“君子远庖厨”,却鲜有人知晓就属琅琊王家最讲究吃食,她想着若是能带一两个厨子回长安就好了,也不至于她日日吃不习惯了。 王芷不爱甜口,只尝了几口青团,李疏吃得欢快,几片软香糕下肚,又喝了大半杯茶,道:“若是再来一碗水粉汤圆就更好了。” 玉琪上前,“那奴婢再吩咐小厨房给郡主做一碗?” 李疏摆摆手,笑道:“不用麻烦了,也不是时令吃食,我就是想起来随口一说罢了。” 王芷掏出帕子来轻拭丹唇,“我昨晚去渌水轩看过阿煜了,他醒了哭闹着找姐姐,好言好语哄了半天才睡下,你今日可要去看看他。” “阿煜不让人省心,劳烦芷姐姐了。”李疏客气道谢。 王芷笑道:“你我之间就无须客气啦,毕竟阿煜也唤我一声阿姐不是?” 李疏只是轻轻回了一声,并不接话,王芷觉察到自己怕是说错了什么,她是有意向李疏打听昨日之事,侍女来报渌水轩出事时她还不相信,如今细想,确实可疑。 内室里,惠姑姑伺候着乐平长公主上妆,其间长公主问她,郡主是如何处置的杏杳和刘氏,她支支吾吾一时答不上来,直接说郡主昨晚赐死了杏杳,虽说死得干净,但毕竟见了血出了人命,碰着郡主生辰这样的日子总归是不好的,可回想起昨晚郡主那模样,活生生就要亲手杀了杏杳一样,谁也不敢拦着啊,她昨夜也不知是脑筋没转过来,愣是没想起遣人去禀告长公主,先斩后奏,怕是免不了长公主一顿好打。 长公主见惠姑姑脸上一青一白,追问了一句,惠姑姑低头附耳说了事情,她面上怒火起来,重重地拍了桌子,低声道:“我让你过去,就是好好看着郡主,你怎么由着她胡来!” 惠姑姑噗通就跪下了,玉华见状也跟着跪下,惠姑姑请罪道:“奴婢拦不住郡主啊,也不知郡主想到了什么,晚间醒了就要赐死杏杳,奴婢又怕郡主急出个好歹,所以就顺了郡主的意。” 长公主匀了一口气,才道:“起身吧,处理妥善些,毕竟是郡主身边的人,叫外人知道郡主尚在闺阁中就打杀了侍女,还指不定怎么编排。” 李疏是有俸禄的郡主,虽然没有封号,但以皇太后的宠爱,以后不是没有可能再上一步,只是她身有隐疾,如若名声再坏了,可真的没人敢娶了,纵然是皇家给她当娘家,一个姑娘家也不能强嫁啊! 惠姑姑应声,和玉华起身接着给长公主加冠整衣。 梳妆完毕,长公主揉揉自己的脖颈,翟冠看起来繁复瑰丽,可实在是太重了,戴上后她脖子都转不动了,只能吩咐玉华替她办事,“去百宝箱里把我的对牌拿出来,待会儿悄悄地去角门接一辆挂着卢家牌子的马车。” 玉华笑着应下了,惠姑姑也不敢多问。 外间王芷听到内室声响,吓了一跳,低眼瞧了瞧玉琪面上没什么变化,李疏也是,好像都不在意里间出了什么事,她也不能表现的太明显,不自然地端起茶来呷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