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湖长廊缠绵蜿蜒,亭榭之上,通天彻地的碧色幔帐垂挂而下,湖上清风微抚,偶有红鲤跳出水面窥探倚在木栏上的美人,堂屋之中两三妇人凑在一起品茶,梳着各式发髻的小姑娘们谈论着谁家千金的衣裳好看,谁家姑娘拿的扇子最有雅致,其中偶然有一两个胆大的姑娘小声说着远远瞧见的俊俏儿郎,其他姑娘见她们神神秘秘的样子,凑过来一听,脸红地将她们哄散。 长廊虽不小,但毕竟晒在外面,乐平长公主怕诸位女客受不了闷热,在廊中设了不少冰盆,即使到了正午也不觉得燥热。 众人见一身华服的乐平长公主款款而至,起身噤声,各家来参宴的姑娘都安安静静的站在长辈身边,行礼毕,众人落座,长公主遣玉华去外间告知王谦,侍女又添了些茶水点心,宴会才正式开始。 李疏乖巧地坐在长公主下首,王芷坐在对面,先是与王家相熟的几位夫人先上前来奉上贺礼,又说了些好听的祝语,见郡主脸上神情淡淡,又不好过分亲近,遂退回原座。 同来的贵女们先是好奇她如何行走不便,后又偷偷窥看她脸上的浅淡伤疤,那副想与攀谈却欲言又止地模样甚是为难。 乐平长公主与安氏并几位夫人闲聊着,其间有意无意让李疏接话,这可让李疏一下子回想起自己做皇后的时候,每年宫内家宴她都要这么与几位品阶较高的诰命夫人闲扯,所聊内容可以从幼时聊到以后的晚年生活,大部分时间都是她说一句,众人赞赏十句,实在无聊,李疏低头假装没看到长公主,偶尔品茶吃点心,间或与青萦说上几句话。 这些勋贵家中送来的贺礼大多贵重,不失身份礼仪,是以青萦将一块双蝶飞舞的玉石交到她手上时,她颇有些意外之喜,左右把玩,只见双蝶展翅,一高一低,却还紧紧相连,其上花斑如何舒展,如何凌空,都一一琢磨地栩栩如生,便是技艺高超的画匠也未必能得其一二□□,更遑论将一整块玉石雕琢地如此精细,能将这般有意思的物件当成贺礼,也算有心意了。 左右李疏也无事可做,与其让各家夫人打她的主意,倒不如自己找点儿话聊,她唤了王芷来赏玩,王芷一见这玉石也觉得十分精巧,遂建议李疏看看谁家送的贺礼,李疏应下,青萦见不着礼单,只能低声问询,只见窗边一位身着荷红色衣裳的姑娘应声走来。 青萦引她见李疏,这姑娘不卑不亢地冲李疏行了礼,又对王芷行了礼,王芷看她面生得很,想着她大概是认不得这些贵女身份,王芷也怕她自己见识浅陋,得罪了人,遂起身也向她还礼。 李疏笑盈盈地说道:“我素日里不爱出门,认不得姐妹,你可不要恼我。” 那姑娘福身道:“郡主抬爱,小女不敢与郡主道姐妹,小女名叫孙婷,是户部仓部司郎中孙广建的长女,今日有幸受邀前来参加郡主宴会,实是荣幸。” 王芷一听是孙家的姑娘,脸上顿时变得惨白,李疏面上笑容僵了僵,她还正纳闷上一世孙宁怎么会那么巧合闯进她休息的厢房,看来是还有个在她身边做眼线的人啊 !她挑眉打量着面前的看着与她同岁的孙婷,面貌不算出众,不过比她这个破相的要好看很多,腰身转缀着一圈藕色百合结,荷莲相映的衣衫衬得她妍色姣好。 “原来是孙家的姑娘……”李疏沉思道,手中握紧了双蝶玉石,沉了沉声音,“玉石不错,孙家有心了,青萦去取一碟青团给孙姑娘,我平日里喜欢吃的,孙姑娘不妨试试。” 孙婷不知道郡主为何突然又神情恹恹,不敢多问,想着大概这般有身份的人大多矜贵,可来时父亲说的话又叫她左右为难,见李疏不再理会她,青萦又取来了青团,她再没有理由赖着不走,不过这一碟糕点也够她在那群捧高踩底的千金小姐面前吹嘘半天了,遂行礼退下。 见孙婷走了,王芷抓着李疏的手道:“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是最喜欢吃青团的?” 她指尖微凉,拉着李疏的手也用了力,李疏笑道:“跟外人说的话你也当真?我最是吃不下那团搀着草汁的东西,你又不是不知道,”李疏噘着嘴,眼神却冲乐平长公主瞥过去,王芷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长公主面色不变的看着一旁正在嬉笑谈论的女孩们,中心站着的正是孙婷。 王芷心下了然,乐平长公主对李疏一言一行甚是在意,她这般举动肯定会引起长公主的格外注意,只是她突然为什么在意一个户部小官家的女儿呢? 李疏言语不善,“孙家是谁请来的?我怎么不知道王家还同孙家有来往了?值得孙家这么千里迢迢的从长安跑过来。” 王芷脸上青红相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李疏,李疏几番追问之下才道明原因,“前些日子,孙家曾向我父亲透露过联姻的意思,不过这事儿还没有苗头,祖父就和父亲明说不会和孙家这样的人家结亲,遂也作罢,只是父亲外放已久,仕途上没有进展,又怕得罪朝中人士,所以求了大伯母请孙家赴宴,也好给他们一个面子,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孙家原是想与王家联姻的,孙家是皇商出身,做了官也丢不了以利为先的陋习,都说无奸不商,手段脏些也不可避免,只是上一世孙宁都在她面前毫无顾虑地宽衣解带成那般了,她好歹是郡主,即使不知道她与卢家的关系,那太后也是她的靠山之一,怎么就敢去得罪她?如果最后只是为了将王芷娶回家,可孙家怎么知道王家一定会舍弃王芷呢?难道仅仅是因为议过亲吗?万一就是抬了族中一个庶女过去呢?孙家这风险是不是冒得太大了? 李疏看着手中的玉石,双蝶起舞,紧密相依,欲显退粉收香之相,这物件分明就是淫、秽之物,她手中像是拿了什么脏东西,起身走到木栏边,眼看玉石就要落水,李疏却突然收手,交由青萦收着。 她扭头盯着王芷,突然想到一个人,冷冷道:“你是家中嫡女,你父亲又没有填房,何必过得战战兢兢,王家顶天了有你祖父,远了还有你外祖,她一个人拿捏不了你的婚事,你怕什么?” 说罢,李疏端茶清了清口,神色冷淡,王芷面上害怕,心里却十分兴奋,她知道李疏说的“她”是谁,杜姨娘,不过是父亲的一个妾,地位下贱,平日里还总对她吆五喝六,凭什么?不就是欺负她年少吗? 可惜杜姨娘已经管家很多年了,虽然只有一个女儿,可她毕竟还年轻,不是没有生下儿子的可能,若是将来家中再多一个庶弟,她才真的成了俎上鱼肉,斟酌再三,她开口问道:“小满你可有什么办法?” “办法?”李疏笑道,“三十六计里多得是,你想听哪一个?我倒是很欣赏“釜底抽薪”这一计。” 王芷浑身一愣,“釜底抽薪”,郡主这是要她除了杜姨娘?她吓得手抖,全身的血液不断冲着头顶发麻,“小满,我……” “不敢?” 李疏声音里满含笑意,她却听得骨寒,她自小是清楚后宅的隐私腌臜,但她自认是王氏家族的女儿,就该与普通妇人不同,那些事她不屑做,她晃眼看到自己的手,青天白日里却是一滩鲜血。 “现在不敢,尚可说你天性善良,你再坐一会儿,且看看这些人的丑恶嘴脸,到时你再做决定也不迟。” 李疏的话说的云淡风轻,王芷却听得心惊,今日难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吗? 外间通传说是皇太后的赏赐到了,让长公主领众人出去谢恩。 长廊距外院大堂不远,众人到时,男客们都在地上跪好了,女眷低头跪在一旁,只听几道木板互击之声,传旨的使臣才来。 李疏心下奇怪,平时皇太后差人传旨,不过是从身边内侍中选几个,极有面子的也只是让身边的沁芳姑姑来,说白了这些人都是伺候主子的奴才,没什么品阶,出行时木柝最多响三下,这已经是极大的脸面了,可今天来宣旨的使臣,木柝竟然响了十八声!来人必定是朝中大员,或者开国勋贵,极有可能是皇亲国戚。 一旁宣旨的声音落下,李疏脑海里却一直都在想这件事,没反应过来取接旨,她耳边便有温润磁性的声音传来,“郡主,还不接旨?” 李疏愣了一下,伸手接旨后,那人虚扶她一把,李疏站定,才看清眼前男子是二十岁的儒雅俊逸模样,一袭单窠紫袍,腰束玉带,越发衬得他眉宇清隽,他乌黑深邃的眼睛正看着李疏。 李疏如避蛇蝎般后退几步,心中大惊,面前这人不是端王萧兆越又是何人!她退得太着急,不小心动到了右脚旧伤,身子一顿,眼看就要摔到地上,萧兆越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拽回自己身边,李疏紧皱着眉头,冲他福身行礼,道:“端王一路辛苦,李疏深感谢意。” 众人低着头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却只当没看见,萧兆越眉眼俱是笑意,“表妹客气,只是表妹腿脚不便,还是不要久站了,”他又朝众人说道:“大家可不要因为小王突然到访就散了兴致。” 王谦拱手道:“臣惶恐,王爷请移步入宴。” 萧兆越笑着点点头,遂而冲李疏一笑,李疏却笑不起来,端王萧兆越是当朝太子萧兆川的嫡亲的弟弟,二人皆由江皇后所出,萧兆川被立为太子时,他尚未成年,便被封了亲王之位,地位尊荣,上一世李疏嫁给了太子,当了他的皇嫂。 但李疏想到上一世她在朝堂上摔倒的那一次,这时她已经想不起来因为什么和萧兆越在朝堂上争吵起来,只记得阶下百官充耳不闻,宝座上年幼的萧章噤声哭着,满殿只有她越来越高的声音和他清冷寡淡的言语,她气极,抽出站在一旁禁军腰间的宝剑冲他刺去,可笑的是因为她右脚的伤,自己跌倒了台阶下,她眼泪再也忍不住,而他径直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道:“太后腿脚不便,还请回慈宁宫静养。” 她竟就以这样趴着的狼狈模样,被内侍抬回了慈宁宫,垂帘听政的太后哪还有一点威严,此后只要在朝堂上有任何与他意见向左的时候,他都是以她“腿脚不便”,请她回宫静养,朝政逐渐脱离她的掌控,而端王想取而代之的野心更是路人皆知。 这一世再听他说这样话,别人或觉得他为人温和,可她只仿若置身冰窟,异常可怖。 皇太后赐了许多东西,众人趁着这个机会都来说祝语,李疏不应他们,乐平长公主将她拉到身后,自己同那些人寒暄,王泽见她愣在一旁出神的模样,悄悄走过来,道:“小满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他刚才看到萧兆越拽着李疏的一下子,心中不禁担忧,见她不答话,低头凑过去,却看到她红着眼睛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