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乱世,诸侯割据,战火纷飞,民不聊生。 路上上逃难的百姓永增无减,只是各国都不太平,逃去哪儿都不见得是好事。 楚国边城薛平近日的的官兵明显多了起来,尤其是城门口,来了几十个长相陌生的官兵,连平日疏懒的几个守城兵神情都格外紧张,粗暴得抓着每一个出城的人查问,手上还抓着几张画像,像是在找什么人。 “兴许是在抓什么逃犯吧”,不远处茶寮的老板小声和几个客人嘀咕,“听前几天从都城来的人说,这些官兵从南平一路查过来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江洋大盗这么厉害……” “呵………”客人不屑得哼了一声,“这世道,抓的可也不一定是坏人。” 老板小心翼翼瞥一眼不远处的官兵,又给几个客人续了点热水,几不可闻的叹了声,“横竖都是百姓受苦啊……” 这薛平位处周楚两国边境,过了薛平再过一个小县城丹水,便是周国。只是周国正和齐国兴兵,近几月被连夺七城,无数周国难民涌入楚国,尤其是这周楚边境随处可见流民,因楚国国君的命令,每日只可放少量流民入城,因此逃难来的周人稍有家产的免不得都要给守城兵大大奉献一番,长此以往,只剩穷困潦倒的周人不得入城。 好在楚国富庶,国君也算仁慈,每日都在城外施些薄粥,倒也不至于把流民给饿死。 这些流民守着薛平城门,日日等着轮换到自己入城,有些甚至已经等了三月有余。是以,平时都是入城多,出城少之又少。多半是去丹水走亲戚或者趁着周国动乱去贩卖物资的商人。 今日等着出城的人中有一队商人,十几架马车运着厚重的箱子麻袋,为首的是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正向官兵陪着笑脸作揖。 “大人,我家主子是薛平王家的王大老爷,要运些草药大米粮油去周国,还请大人行个方便。”边说边往守城兵手里塞了几个大银锭。 这王家守城兵倒是熟悉,每个月总是有商队出去的,换作平日收了银子倒也痛快放行了,只是今日都城派来的大官还在旁边看着,面子上的功夫总还是要做做的。 那守城兵咳了一声,假模假样的将银子推拒了几番,“甭管王家李家,都得查了才能走,把所有箱子打开,马车上的人都下来。” 那老人面有难色,却仍是恭顺得照做了。 箱子里的东西并无不妥,麻袋也检查过了,一行十三人都是中年男子,仔细比对了画像后,守城官兵点点头,“走吧”。 待十几辆马车过去后,那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京官眼睛却一直看着地面的车轮印,像在思索什么,忽然问道,“刚过去的车队最后一辆马车上放的什么东西?” 守城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大人的话,是些草药。” “草药?”那人冷笑一声,“草药有那么重吗?给我追!” 车队出了城,最后一辆马车里跳出两个半大的孩子,都约莫十岁左右,皆是一身褴褛蓬头垢面,稍高些的孩子对着老头作了个揖,“谢谢老先生今日相助,来日必当报答。” 老头连忙还礼,“不敢不敢。” 眼前的两个人分明还是孩子,却年少老成至此,不知受了多少苦才磨出这般的性子,老人想到自家还天真莽撞的少爷,心头微微侧然。正要说些什么,忽听不远处传来的烈烈马蹄声,脸色一变,“不好,怕是官兵发现追来了,快走!” 那矮些的少年一脸惊恐,抓住同伴的袖子“二哥!” 被称作“二哥”的少年表情说不出的晦暗,一言不发,拉着他朝着丹水的方向,往一旁的山田间奔去。 不消片刻,商队的方向便传来了厮杀声,两个在芦苇丛奔逃的少年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身着官服的官兵不由分说举刀便砍,商队不过都是些普通的青年人,血肉之躯无力阻挡着突如其来的刀枪,顷刻间便纷纷横尸在地,只余下那老者一人,被几个人用刀架着脖子,扭送到了那高高骑在马上,神色倨傲的京官面前。 “快趴下!”那略高些的孩子忽得一拍同伴的头,两人在芦苇丛里猫了下去,偷偷拨开些芦苇看。 “说,藏在车上的人哪儿去了?” 那瞧着像个白面书生的京官眯着眼睛,嗓子捏的细细的,却十足得冷静,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捉摸不透的笑。 “大……大人,小人真没见过你说的什么人,求大人饶命!”老者腿上被砍了一刀,跪在地上,哆嗦个不停,旁边同行的十三个王家家仆早已经没了气。 “呵……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可知那两个是什么人?真是乡野村夫,愚不可及。”那京官居高临下颇为怜悯得看着老者,轻声细语道,“给我一片片活剐了他,什么时候说,什么时候停。” 老者闻声,不可思议得抬头看向那京官,眼见着旁边的人已经举起了刀,老者望了两眼周围的尸体,竟落下了泪,口中不知喃喃念了两句什么,猛的抓起了冲他举着的刀刃往脖子上一抹—— 血冲天而起,溅了旁边官兵一身一脸,那人一愣,回过神来一脚把老者踢出去老远,“他奶奶的老不死,真是晦气!” 随即一抹脸,冲那京官,“大人,这老不死的死了,如今怎么办?” “唉罢了罢了……”那京官叹了口气,“两个孩子想必走不远,把这一带给我彻底搜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到。” 他垂眼看了老者尸体一眼,忽得尖尖冷笑了一声,“以为死了就不用受罪了?给我把这老东西扒光了鞭尸再扔到野狗堆里去! “纪忠这个老阉狗!”趴在芦苇丛的少年眼睛赤红,声音里已然带了哭腔“二哥,他们还要鞭尸,怎么办?” “等我们回去了,一定会叫人来给先生风光大葬的。”被叫做“二哥”的孩子却只是低声这么说。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先生早就被野狗啃光了!”少年忍不住低声喊了一句。 二哥沉默不语。 那少年看着他,也忍不住低沉下去: “二哥,我怕,如果我们被抓到会不会也被杀?”声音颤颤巍巍。 眼见着整个王家商队被官兵尽数屠杀,他不禁又愧又怕,“都是我们连累了王家,他们怕是找不到我们还要回薛平去找王家麻烦,王家怕是一个都活不了了。” “不会的长明,他们不敢杀我们,王家在南阳还有人,不会这么容易出事的。”二哥安慰道,“等我们躲过这几天,出了丹水,就到周国了,楚国兵到不了周国”。 “可是…可是,刚刚他们杀人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啊……”少年长明喃喃,他们身世再坎坷毕竟也没见过真刀真枪的杀戮,刚刚的血腥一幕让人永生难忘。 二哥没有说话,抿着唇,眼神阴鸷得向外张望,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回想着刚刚的屠杀。 鲜血,十三个人,却居然能流那么多血。 那些人…那些人居然就这样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操戈相向! 早晚有一天,他要让他们所有人都偿还这一切! 才方方十岁的小少年暗自捏紧了拳头,默默赌咒发誓,为他所承受的所有。 在芦苇荡躲了两天后,他们终于还是被官兵搜到了。 这两天附近一片都被数不清的官兵反反复复得搜寻,大有不找到誓不罢休的劲头,想来也是,他们两个身份特殊,于楚国至关重要,他们这么一跑,怕是不知道多少人为此断头。 好在找到他们的只是三个小兵,长明被一个官兵抓着,他狠狠蹬着腿,踹在扑上来的另一个小兵身上,力气不大却惹恼了那小兵。 “啪”的一声,那人恶狠狠甩过一个耳光,“该死的小畜生,看我不弄死你!” 长明被打的一嘴血沫,似乎是懵住了,他长这么大还从未被如此粗暴对待过,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回过神来又被几鞭子抽在身上,单薄的衣服里幼嫩的皮肤立时皮开肉绽,他两眼一翻竟直接昏了过去。 “先别弄死了,上头说要活的!”另一个官兵出口提醒,“还有一个兔崽子,赶紧追!” 他没命得在芦苇丛里奔跑,那些比他还高的芦苇柔软的拂过他的脸,轻轻柔柔的,似乎把他当成了一个嬉戏玩闹的孩童,却听不见他比擂鼓还响的心跳声。 他又怕又恨,闭着眼跌跌撞撞得跑,却始终身量不及成人,被身后猝不及防的一鞭子抽的一个踉跄,在芦苇丛里滚出去老远,还没爬起来就被一只肮脏的靴子踩在了脸上,“小畜生,还敢跑?” 他一声不吭抱住那人的腿就是一口,他咬的用力,生生咬下那人一块肉,那人痛的“啊”一声就抱着腿后退,霎时间又是几鞭子劈头盖脸抽过来,他的脸他的腿和背,几乎都一片血肉模糊,十岁的孩子却不喊不叫,趴在地上,抬起头看着他们冷笑,眼神森冷,雪白的牙上沾着血肉,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饿鬼。 几个当兵的青天白日得被惊出一身冷汗,一时间倒不敢上前了。 那被咬掉一块肉的小兵痛的脸上的肉都在抖动,却越想越不忿,稳了稳心神,“好个小畜生,今日就让你知道谁是爷爷!” 他一个箭步上去,高高扬起了鞭子。 他翻滚在地,已经记不清被抽了多少鞭子,“可能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吧……”他苦涩得想,最终还是没能回去,真是好不甘心。 当他的头再次被踩进泥里的时候,神志已经有些迷离,眼睛余光却透过芦苇的间隙,看到了不远处的河边,缓缓走来一个牵着马的少女。 那少女的面容看不大清楚,约莫十七八岁,一身湖绿衣衫,牵着马,悠悠得行走于兵荒马乱之中,那路边的饥民,那纷扬的沙尘,她却都视若无睹,如在名山大川一般怡然自得。 隔着好远好远的距离,他却似乎闻到了那少女身上清清浅浅的、江南水乡的温柔气息,让他想起了江南的莲子羹,荷叶饭。 他的嘴里似乎已经尝到了那莲子的甜味,他舔了舔唇,其实那只是嘴里鲜血的腥甜。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那少女转过头来,冲着他的方向好奇得望了一眼。 明明他被长长的芦苇挡着,她根本不可能看见他,他却觉得她一定看见了。 果然,那湖绿的身影从空中掠过,脚尖点着软软的芦苇绒,翩跹而至,手中折扇向几个小兵头上敲去,速度极快,那几人甚至没看到有人过来,她掠过的地方连同她的身体都似乎泛着星微的光,也不见得使的力气多大,那几人遍纷纷昏死在地。 少女周身微光盈盈,踏着污泥,踏着万世洪荒的大地,于这乱世荒野之中,朝着他,一步、一步得走了过来。 她俯下身子,用折扇轻轻抬起他的头,好奇得看着他。他睁眼,便看见一双湖水般清澈透亮的眼睛,像是蕴藏着世间所有山川河流,静谧又奔腾,涌动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我是青湦”。 少女说。 “我叫赵襄……”少年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