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里的痛苦与绝望,每一帧,都像是被人用最锋利的刀刃所刻出来,一点一点地,刻在他的骨血上,刻入他的脑海中,伴随着那张清晰的脸,记忆全部涌上来的刹那,将他撕裂得血肉模糊。
那种名为‘痛苦’的感觉,离他实在是太远了,可心底却又好似反复品茗了许多次,多到他对这种感觉,由陌生到渐渐习以为常。
熟悉到什么程度?
他努力回想,终于寻到了些许。
原来两年中,每个不得平静的深夜,都会有这种感受滋生。
那个时候,他明明早已遗忘,可身体却近乎本能的记得。
那些痛……
那些难过……
他跪于佛前,心境不明,抄写经文,文不是文,到了最后,他画了一个人,可那个人的面容是空白的,就如同他的记忆,也是空白的。
多年修习佛法,理智告诉他莫要深究过往,应该将画拿去佛前焚毁,可他的心在泛疼,疼痛让他清醒,他清醒的知道那份不舍。
最后他索性将画藏了起来,用厚厚的经文压着。
那夜,便是两年里,他第一次在梦魇中,窥见她的身影。
她不会动,也不会说话,整个人像蒙在雾里般,遥不可及。
他就静静地站在原地,远远望着,不上前,也不退后。
他知道那是梦魇,可思忖良久,也找不到一个打破她的理由。
那般熟悉,却又那般陌生……
渐渐的,那些心念愈演愈烈。
他迷茫着,不知归路。
檀迦自问这一生,不曾起过世俗心念,也不曾妄动佛心,人世间难以看透的事太多,他不会过多执着。
而此生唯一一次的执着,便是让他断了修行,选择回到了佛寺。
在此途中,本不该停下的脚步,因为遇到了一个人,他停了下来。
就那一眼,短暂到根本无法落入眸底的一眼。
他看着,就再也移动不了分毫。
眉眼那般淡漠如斯,任谁来了,都无法看穿他眼底的神色,只有他自己知道,静立在那的每一刻,脑海中都像生出无数双手在拼命翻找着什么,在暗如深渊的意识里,一下又一下的慌乱拼凑。
心底深处遗忘的记忆被拨动着,禁锢松动了几分,他沉吟片刻,抬眸望向了亭中的人。
无论他自己怎么努力回想,都无法窥探回忆分毫,却在看见她的那个瞬间,有什么东西开始碎裂,然后又缓缓地重新凝聚。
他静静地等着,身姿似竹般萧瑟索然。
可他等了许久,梦中的那道身影终究无法与她重合。
为什么难以重合?
檀迦怔愣了瞬,眉心微不可见地拧起,心中涌起莫名的情绪。
他站在原地,那股情绪令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空茫之中,这种情绪太过封闭,为他周身筑起了无形的墙,一瞬间,隔绝了外界的所有。
他只知道这个情绪在撕扯着心脏,在反抗着他的认知。
直到后来听见那道独属于女子的,温柔地呼喊,墙体才开始倒塌,紧接着化作尘埃消散。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那股情绪名为‘失落’。
他靠近她,搀扶着她,走过石阶,又走过古道。
明明那么短,却又好似走过了一生,那般的长。
所选的路不同,方向不同,就会分开。
后来她走了,他却身不由己,还是默默地留在了暗处。
那一刻,他想了又想,他们或许在那里见过……
亦或许,不止见过。
……
他只见过她一眼,第二眼再见时,她静立在千万信徒之中,香火萦徐,不知道为什么,他独独看见了她。
明明风未动,经幡却在无声作响。
她跪下去的那刻,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停滞,随着她伏低的姿态,血液仿佛在一瞬间被人抽走了,抽的干干净净。
那种窒息的感觉,像是心头被人用针扎了无数的孔,连呼吸都是那般痛的,满目触及,都是鲜血淋漓。
他那时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痛。
他为什么会觉得痛?
直到将自己困在佛窟,逼着自己反复经历想起,当万般回忆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时,他才明白,他为什么而痛!
他一心以为忘记了自己的那个人,他用尽所有去祈求她余生平安的那个人,至始至终,没有忘记,亦没有平安。
她独自一个人,带着那些回忆,就这样枯守在寺中……
他遗忘两年,她守了两年。
两年啊……
她最不喜寺中的戒律清规,她是怎们守着这些日夜过来的。
那些经文,她曾认为万般枯燥的经文,花了多少时间,仿着抄写了多久,才能写到如今那样啊。
檀迦只是略微想想,心口就遏制不住地剧烈痉挛,数不尽的心疼瞬间涌了上来,一发不可收拾地,拖拽着他,痛入骨髓。
这个人……
这个他瞒着天下人,小心翼翼捧在心尖上的人,这个他在佛前向佛祖奉上性命也要护着的人,他连一滴眼泪都不舍得让她掉啊……
可为什么,却让她委屈至此。
……
顷刻间,重逢后的种种都化作了钝刀,将他寸寸凌迟。
他为什么看不出来她眼中的难过。
为什么听不出来她话语中的哽咽与委屈。
她的眸光望着他时,明明那般破碎,音调断续着,才能堪堪说出一句:“抱歉,我认错人了……”
他为什么……
他凭什么……
他怎么能忘啊!
……
“啊!”
禅窟里蓦地响起一道极致压抑,极致嘶哑的低吼声,像是被撞碎的梵钟,发出来的声音沉重悲痛到了极点。
参禅这半月一直不安地守在佛窟外,此时闻声,面色陡然变得惨白,冲进去时,扑面而来的,便是浓郁的血腥之气。
禅榻边,一道身影跪倒在地。
他的身体,像是丧失了某种支撑般,弯曲着,双手死死地攥在地上,手背上青筋狰狞,与血迹交错,那般诡异,那般用力,仿佛要将骨血都攥进去……
而在他的旁边,落着一大滩血迹,血迹之上,是四处散落的佛珠。
佛子的佛珠,曾有二十一转。
后来分了四颗给公主,如今,就只剩下十七转。
十七转,便象征着十七种净土。
可如今,佛珠尽断,净土破碎。
佛珠的光辉蒙尘,满是血污。
这触目惊心的一切,都在昭示着:佛子的因果,回来了。
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的因果,在此刻,全部都回来了。
参禅再也想不出别的可能了,他愣愣地看着,恍然间,脑中似有一道惊雷炸响,将他的意识彻底劈裂开来。
他愣了会,立即反应过来,跪到了檀迦身边 。
“佛子……”
话音刚落,禅窟里本就不稳的气势,瞬间凌厉冰冷起来。
参禅还未来得及躲避,就被那股强劲的内力掀翻在侧,胸口处顿时疼的翻江倒海,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可他顾不得擦,手脚并用地朝着檀迦跪去。
靠近,掀开,靠近,再掀开。
如此反复,直至他疼得几欲昏死过去。
参禅费力地看向檀迦,眼底惊颤。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佛子,连靠近都不能靠近,甚至,已经诡异到有些不正常。
檀迦好似听不到声音般,始终未曾抬起头,周身也笼着一种极为可怕的肃杀之气,且时间愈长,愈发浓重。
仅仅是垂首露出的半张脸,就已经冷漠至极,隐在光影暗处,宛若地狱修罗般,令人不寒而栗,紧绷着的下颚,似乎有什么顺着滴落下去,绛红色的袈裟上,红色也随之暗沉了几分。
他明明清醒着,却又无形地将自己死死困住,不肯从回忆里挣脱出来。
所以他听不见,亦感知不到。
参禅心中焦急,不知想到什么,试探性喊了声:“公主。”
周遭死寂,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参禅以为这招行不通时,跪着的人忽然动了。
像是动作迟缓的老人,他一点点地抬起头,侧脸看向参禅时,空洞的眸中缓缓聚焦。
入目皆红,红的泣血。
参禅吓得抖了抖唇。
佛子是真的,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