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買了雞肉三明治與可樂,怡然自得吃喝起來。商場的中央是個溜冰場,不少年輕男女與小孩正在内裏嬉戲。聖誕音樂自廣播器揚揚飄蕩在空氣中,提醒每一個人這是歡樂慶祝的時刻。世上的煩惱可以暫時放下,因爲救世主降生了。然而人的一生煩惱,真是能因爲這麽一個小小嬰兒的出生而化解嗎?救贖和被救贖,其中的因果關係我窺探不透。宗教對我來說,只是一種似是而非的謎語。相信與不相信全憑個人選擇。 啓夫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想什麽這樣出神?” 我轉頭看他,問:“你相信神嗎?” 他眉毛輕輕一蹙,說:“怎麽突然問起這種問題來?” 我喝一口可樂,答:“我小時候一直在教會學校唸書,天堂地獄、救恩贖罪這些概念從小便熟悉。追隨耶穌可以得救;上帝愛所有的人。上帝給每個人準備了生命的藍圖,我們活著的目的就是要遵從祂的旨意。我們只要相信便成,所有解答不來的問題是神的奧秘,我們不該強求在這一生中得到答案。可是,我卻是個喜歡追問到底的人。” 啓夫說:“那你究竟有什麽問題?” 我搖了搖頭,說:“我不想把你悶壞。” 啓夫卻表現出興趣,說:“不,我想聼聼你的看法。” 我想了想,說:“譬如說,上帝是全能全知,那不是說他從開始便知道結果?那麽爲什麽還要人通過試練,那豈不是多此一舉?” 啓夫說:“人需要試練,是因爲試練可以提高我們的能力與信心,是一個讓人成長的方法。” 我說:“我不相信痛苦一定可以令人成長。我覺得痛苦只會令大多數人變得更自我中心,對別人更加殘酷。我不喜歡宗教,因爲它把痛苦光榮化。耶穌受難,我們感激。無辜的苦難變成最崇高的榮譽與理想。” 啓夫似乎慢慢嘴嚼我的話,一時間沒有回答。 我說:“生活中有各種大大小小的煩惱,可是我並不覺得這些煩惱把我推動成爲更好的人。我的煩惱,跟在非洲餓得奄奄一息的人比較起來,簡直是無足掛齒。只是,讓一個人活生生的餓死,究竟這個受苦的人能得到什麽重要的啓示,學到什麽永恒的真理?” 我沉默片刻,然後說:“對不起。我不是一個讓人開朗快活的夥伴。” 啓夫突然站了起來,把我手中的塑膠杯子扔進垃圾箱内,說:“你用腦太多,現在應該去運動一下身體,不然便會透支腦力。” 我狐疑看他。他說:“我們去溜冰。” 我立即抗議:“我不懂怎樣溜冰。” 他臉上綻開一個不懷好意的微笑,說:“我可以教你。” 我瞇眼說:“你不是在預備讓我跌得四腳朝天吧?” 他作無辜狀說:“我竟然讓你看成是那種人?真是覺得被冤枉。我的好意竟然被看成是歹意。” 我嘿笑一下,說:“那我可是狗咬呂洞賓了?” “什麽?” 啓夫一副茫然的模樣。 我笑了,說:“我們去溜冰吧。” 穿上溜冰鞋踏上那一片半透明的冷硬冰地,我完全失去平衡,本能地伸手抓住啓夫的衣袖不放。啓夫笑了笑,說:“不要緊張。放鬆點。” 我啐道:“你這話説得容易,因爲你不用害怕會跌倒。” 啓夫說:“每個人初學溜冰都會有跌倒的機會,沒什麽大不了。跌倒了便爬起來,簡單得很。” 我聼著,只悶哼一聲。 “來,牽著我雙手,讓自己慢慢適應踏在冰地上的感覺。” 我只好抓住他的手,讓他慢慢帶領我,在冰上嘗試滑行。 起初我戰戰兢兢,有好幾次差點跌倒,可是啓夫卻敏捷地抓住我,讓我沒有出醜的機會。漸漸我開始信任他,也開始信任自己。懂得放鬆後,在冰上滑行便變得不那麽吃力。沒多久我從抓住啓夫雙手變成只牽住他的一只手便可以。我心裏有一種興奮的感覺:原來對於沒把握的事,只要有信心,也是可以應付得來。 啓夫笑著說:“不錯呀。學得很快。現在喜歡溜冰嗎?” 我點了點頭,答:“原來並不是想像中那樣困難。” 啓夫說:“世上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嘗試後會發覺其實都是可以征服。” 我說:“征服這兩個字比較誇張一點,應付還可以説得過去。” 啓夫問:“有沒有信心放開我的手,自己滑行?” 我想了想,說:“可以試一試。” 他輕輕把手抽離,對我做了一個Ok 手勢。我站在原點,定了定神,然後開始慢慢滑出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一步一步前進,讓自己的身體本能地運作。啓夫跟在我身旁,隨著我的速度滑行。他令我感到被照顧,心裏蕩起一份奇異的溫暖。跟他在一起,我只覺得可以完全放鬆,沒有顧忌。 當我開始感到一點點疲倦的時候,啓夫說:“我們停下休息一會吧。” 我點頭,跟他走到溜冰場外的椅子坐下。 他說:“你等我一下,我去買飲品。” 我看著他走到附近的飲食小攤,購買了兩杯果汁。他回來後把其中一杯遞給我。 我喝一口果汁,說:“我很少運動這麽久。通常我都只是坐著看書,做筆記,寫報告。” 啓夫看我一眼,說:“像你這樣不太運動的人,第一次溜冰便學得有模有樣,很難得啊。” 我笑了笑,說:“多謝你的讚賞。” 啓夫答:“不客氣。” 休息過後,我們回到溜冰場内繼續玩耍。我對自己越來越有信心,完全沒有起初的戰戰兢兢,因此更能樂在其中。我跟啓夫穿插在人羣中,有一種來去自如的感覺,漸漸便變得不小心起來。當兩個少年跟我擦身而過的時候,我驟然失去平衡,跌倒在冰上。我腦中突然冒起一句話:樂極生悲。 啓夫這時已經蹲在我身邊,帶著憂慮神色問:“你怎樣了?” 我搖了搖頭說:“不礙事。” 啓夫把我扶起來,問:“真的沒事?” 我點頭,眼光卻放遠,瞥到剛才令我跌倒的兩個少年。那兩人若無其事繼續溜冰,完全像不知道他們的行動已經影響了別人。我心中升起一種困擾。人真是這樣嗎?只會注意誰傷害了自己,卻不會計較自己傷害了誰? 啓夫問:“佑茜,我們還繼續嗎?” 我突然覺得意興闌珊,不想再玩。“不,我覺得今天已經玩夠了。” 啓夫聼後,沒有異議。我們把租來的溜冰鞋歸還,換囘自己原來的鞋子。 啓夫看了看手錶,說:“才六點鐘,現在吃晚飯是不是早了一點?” 我聳了聳肩說:“我其實也有點餓。” 他聼後說:“好得很。我們現在就去吃飯。” 我們選擇了一間西餐店。啓夫翻閲餐牌後對我說:“沒有火雞,我們只好吃燒雞代替。” 我說:“無所謂。我對火雞興趣不大。” 啓夫說:“我們家聖誕節一定吃火雞,小時候我母親會親自弄很多好吃的食物來慶祝。聖誕早上,一家人會圍在聖誕樹旁拆開一份又一份的禮物。那是小孩子最高興的時刻。” 我說:“聖誕對我來說,並不是個特別的日子。” 他說:“那麽今年開始,便把它變得特別一點。” 我嘿笑一下說:“沒有那個必要。” 啓夫堅持說:“人的生命裏,總需要有特別的日子來點綴一下才成。” 我用手指把弄著水杯的邊緣,沒有答話。 啓夫突然問:“你給你母親買了聖誕禮物沒有?” 我一怔,說:“我從來沒有送聖誕禮物的習慣。” 啓夫說:“給你親近的人送禮物,應該是一件最自然的事才對。如果不習慣,現在開始練習也不錯。吃過飯後,我跟你一起購買送給你母親的禮物。” 我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我們選了蘑菇忌廉湯與煙肉卷作前菜,主菜則點了燒雞,甜點是黑森林蛋糕。我很少吃得這麽多,大概是因爲整個下午不停運動,消耗了太多熱量,所以胃口大增。啓夫看我吃得滋味,臉上透著一種忍俊不禁的微笑。 我問:“你是不是在心裏笑我吃得像豬一樣?” 他立即否認說:“不是。你這個人疑心真重,也總是只向壞的一方面想。” 我說:“以爲這個世界只有美好一面的人只是天真而已。” 他把刀叉放下,凝視我說:“你認爲我是一個不可以信任的人嗎?” 我別過眼睛,說:“不知道。我還在確認中。” 他沉默一會,說:“我希望我的表現能讓你早點下結論。” 我輕輕皺眉。“你不用在意我的想法。我是個奇怪的人,不懂得如何當一個稱職的朋友。” 啓夫神色認真說:“對我來說,你已經是個很好的朋友。我希望你也能把我當作好朋友來看待。” 付賬的時候啓夫堅持不讓我付我的那一部分。他說:“不要跟我爭,如果你把我看作是朋友的話。” 我只好跟他說了聲謝謝。 走囘街道上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戶外的商業聖誕燈飾閃爍燦爛地燃亮著,用繽紛的色彩營造氣氛,讓人感染節日的喜樂。我跟啓夫並肩走在擠滿人的街上。在這熙熙攘攘中我意外地沒有往常那份孤單感覺。我忍不住轉臉看他一眼。跟他在一起的感覺實在溫暖。 在百貨公司内,我選擇一件米白色羊毛衣作母親的聖誕禮物。我用手輕輕拂過毛衣柔軟的表面,想像它包含著的暖意,心内燃起一種無名的盼望。付過錢後,我對啓夫說:“謝謝你對我的提示。” 啓夫說:“你母親會感受到你的心意。” 我輕輕笑了一下,讓希望透進心裏。 當啓夫把我送回家,我只感到這一天委實過得太快。在暗淡的街燈下,他的臉龐雖然佈著陰影,然而一雙眼睛卻明亮得很。他把一個袋子遞給我,說:“聖誕快樂。” 我一鄂,然後發覺袋子内裝著他在時裝店購買的那條藍色連身裙。我說:“這可是給你姐姐的聖誕禮物。” 他搖了搖頭,說:“給姐姐的聖誕禮物我早已買妥。這是你的禮物。我不太清楚你的口味,所以帶你一起去挑選。” 我低下眼說:“原來是有計劃的陰謀。” 啓夫説:“不。應該説是有心思的好意。” 我輕聲說:“謝謝你。可是我卻沒有任何禮物囘送給你。” 啓夫笑了笑,說:“不用。你把一天時間給了我,已經是一份很好的禮物。” 我衝口而出說:“你對我太好了。認識到你,能跟你做朋友,我真是很感激。” 啓夫仿佛怔住,一時間答不上話來。我禁不住為自己過份熱情的言語感到尷尬。 這時啓夫低聲說:“謝謝你的話,佑茜。我也很珍惜我們之間的友誼。” 我們同時沉默起來,然後我先開口説話:“你明天囘美國,祝你旅途愉快。還有,也祝你聖誕和新年快樂。再見到你的時候,應該是新的一年了。” 啓夫點了點頭,說:“那麽,明年再見。” 踏進家後,我飛快走囘睡房,把禮物匆匆塞進衣櫃内,然後忍不住鬆一口氣。我走囘客廳,發覺它依然空無一人。我到母親房間探索,聽到有人在浴室淋浴的聲音。我心裏禁不住想,好險。要是我早一點回來,或是晚一點,進門的時候跟她碰上,一定會需要跟她解釋我抓住的兩袋東西究竟是什麽。現在可好了,她什麽也不知道。預備送給她的禮物會是一個完全的驚喜。 我到廚房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下。為母親準備驚喜,這一點也不像我。我突然意識到,啓夫對我來說,有著何等的影響。一陣拖鞋撻撻撻的聲音把我從思潮中喚囘。我把茶杯放下,走出廚房。客廳裏穿著睡衣的母親剛坐倒在沙發上。 她問:“到了什麽地方去?這麽晚才回來。” 我答:“剛考完試,所以跟朋友一起逛街吃飯。” 母親看我一眼說:“是什麽朋友?這一陣子你似乎常常跟朋友聚會。你往常可不是這麽交遊廣闊。” 我咬了咬嘴唇說:“這不是你一直所希望嗎?多點跟別人交際,可是你向來的教訓。” 母親眼中閃過一絲微慍,說:“跟我説話,不要用這種目無尊長的語氣。我問你問題,你只需要好好回答,不應駁嘴。” 我心裏不快,可是不能表露出來。母親再問:“究竟是跟什麽朋友在一起?” 我決定要保護我和啓夫之間單純的友誼,所以撒謊說:“是在班上認識的一個女孩子。” 母親聼後,仿佛興趣全失。“你大學也唸到第三年了,怎麽從不見有男孩子追求你?你就真的這麽沒吸引力?” 我給她這樣一說,只有一種怒意上湧的感覺。母親無視我的反應,自顧自繼續説下去:“你看看希華,找到的男朋友多好。舒柏倫不僅年輕英俊,前途無限,對希華溫柔體貼,對康阿姨更是畢恭畢敬,溫文有禮。話説回來,希華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能幹美麗,大方得體,是男人夢寐以求的類型。可是像你這種脾氣古怪,性格孤僻的人,也不知道會有什麽男人喜歡。” 我想到柏倫對我的表白,心裏忍不住一陣冷笑。母親肆無忌憚把自己的女兒批貶得一文不值,可是現實卻跟她所想的完全不一樣。 母親說完這一車子話,仿佛再也想不到另外話題。我心裏有種荒涼感覺。在母親眼裏,我真是個一無是處的人嗎?爲什麽她只懂得批評我?她曾經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如果她不關心我,她就不會不厭其煩指出我的錯處。對她而言,批評就是表露愛的方法。可是,這樣的愛我消化不了。她愛我的方法只令我跟她的距離越變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