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流逝是人生中最無奈的一件事。不管願意抑或不願意,時間還是自顧自地走下去,被遺棄的就只是跟不上步伐的人。年齡的增長並不一定會令人變得更有智慧。人們都喜歡活在假象裏,尋找虛無縹緲的安慰。面對真相是需要多大勇氣的一件事。清醒是多麽的沒趣,沉醉才能讓人過得舒心一點。沉醉的方法可以通過不同途徑:愛情,學業,事業,家庭,宗教,物質享受,煙酒藥品,各式其式。人的一生就是這樣無聲無息的過去。 把這種話説出來的時候,啓夫只聼得直搖頭。“像你這樣想法的話,那麽要怎樣活才算是有意思?” 我聳了聳肩說:“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話,我大概已經成爲聞名世界的作家,不會藉藉無名躲在這兒。” 啓夫聼後忍不住大笑說:“你其實想出名,是不是?” 我坦白說:“我希望我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重視,有什麽不妥?” 啓夫說:“真是那樣的話,你會很累。就像希臘神話中的邁達斯,點金術只給他帶來無盡煩惱。” 我把玩手指,不忿地說:“邁達斯是貪婪無道,而我,只不過是想感受到被認同而已。” 啓夫笑著說:“這樣聼起來,你倒像有點自戀。” 我瞪他一眼說:“沒有人愛我,我只好自己愛自己。” 啓夫挑起一條眉毛,佯裝不解問:“你不是有男朋友嗎?怎會沒人愛你?” 我急忙回應:“誰說的?” 啓夫認真看著我說:“你爲什麽總要否認?那穿西裝的男子來校園找你,次數也不算少吧。你以爲我沒看見過?” 我移開視線,低聲說:“事情並不是你想像那樣簡單。” “爲什麽不簡單?年輕男女要走在一起,是天經地義的事。現在是什麽年代,交男朋友還要偷偷摸摸的隱瞞?” 我看他一眼,然後帶點無奈說:“你不會明白。” 他把臉移近,滿有耐性看著我說:“我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聆聽你的故事。” 我搖頭:“我不想說。” 啓夫卻說:“我跟你認識雖然不是很長的時間,可是也能算是無話不談。然而一觸及男朋友這種話題,你就只能跟同性討論嗎?” 我冷冷說:“不是。我從不跟任何人討論那種話題。對你也不會例外。” 啓夫並沒有被我的冷漠嚇倒。他說:“若果那一天你改變主意,我會很樂意分擔或分享你的愛情經歷。” 我反問:“那麽你呢?你會告訴我關於你的私人感□□嗎?” 啓夫說:“我現在沒有女朋友,沒什麽可以告訴你。” 我輕輕倚在樹旁,抬眼看著天空中飃過的浮雲。那是一種很不著眼的移動,往往給人一種穩定的錯覺。我把視線往下移,看到的是初春的校園園景。季節的替換也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著。春天是萬物甦醒的時節,可是在詩人艾略特的筆下,四月卻是最殘酷的月份。如果希望只是片面而不是真實的,那麽,希望也只不過是一種置人於死地的欺騙而已。 啓夫的聲音在我身旁響起說:“我肚子餓了。我們去吃下午茶如何?你很久以前曾經答應請我吃栗子蛋糕,可是到現在也沒有實現諾言。我可等得不耐煩了。” 我把視線移囘他臉上,說:“隨你。” 在酒店咖啡室坐下後,我跟侍應要了兩份栗子蛋糕與兩杯紅茶。啓夫撥了撥垂在額前頭髮,說:“我們還是第一次這樣悠閒地喝下午茶。” 我不經意說:“是嗎?” 啓夫認真點了點頭,說:“我們一起吃午餐,也一起吃過晚餐,現在一起喝下午茶,剩下來要做的,就是一起吃早餐了。” 我說:“你忘記還有宵夜這一頓。” 啓夫説:“要一起吃宵夜,是不是說我們需要待在一起到很晚的時候?” 我突然感到一陣尷尬,急忙說:“我完全沒有那樣的意思。” 啓夫臉上卻綻開一個頑皮微笑,說:“可是你已經給我這一個想法,現在看來是欲罷不能了。” 我沒好氣說:“你聼過一廂情願這句話嗎?” 啓夫說:“有。可是,我相信有志者事竟成。” 我淡淡說:“可是也要我肯配合才可以成功,是不是?糟糕,我並沒有成全你的意思。” 啓夫笑了笑,說:“那麽,我看來要加把勁改變你的想法才是。” 我只好搖了搖頭,翻了翻眼以示抗議。啓夫但笑不語。 侍應生把蛋糕與紅茶端來放在桌上。我看著面前的蛋糕,突然想到上次來這兒,是跟希華一起。希華替我點了栗子蛋糕與紅茶,與今天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我代替了希華的主人位置,而客人則換了是啓夫。我禁不住看啓夫一眼。他向我微微一笑,對我是完全沒有抗拒的感情。爲什麽我會不喜歡希華?她對我其實什麽也沒做過。我大概只是妒忌她的優秀而已。我原來只是一個這麽眼淺的人。 啓夫說:“佑茜,你臉上的表情變化真是令人目不暇給。” “什麽?” 我如夢初醒問。 啓夫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說:“你是否又在鑽牛角尖?” 我不悅問:“什麽意思?” 啓夫笑著搖了搖頭說:“你總是喜歡自顧自地左思右想,完全不理會身邊的人。” 我瞪大眼看他問:“你是在抱怨嗎?” 他點頭說:“是。我覺得被冷落了。你心裏想著的事,卻不肯告訴我。” 我很認真說:“你知道嗎,其實你是最了解我内心世界的一個人。我跟你說了很多我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的話。該說與不該說的,我全對你說了,你還想怎樣?” 啓夫卻說:“但是,你對我仍然有保留的地方,不是嗎?有些題目,你已經清楚告訴我是不能碰的。譬如說,你的感情生活。” 我哼了一聲,說:“我的感情生活,不值一提。” 啓夫剛想開口回應,我的注意力突如其來被一個意想不到的畫面吸引。不遠處的桌子坐著一對態度親密的男女。女的我不認識,男的卻是周信聰。我一時有種不能相信自己眼睛的感覺。 啓夫朝我視線的方向望去,然後不解問:“你怎樣了?究竟看到什麽?” 我木著臉不答。他突然若有所悟說:“那男子我見過一次。是你朋友的男朋友,對不對?可是現在這女子,並不是你那朋友!” 我忍不住有點驚奇說:“你竟然記得這樣清楚?” 啓夫答:“有值得大驚小怪的需要嗎?” 我咬了咬嘴唇。看著毓思的男朋友跟另一個女子打情駡俏,我心裏想,這究竟是怎麽一囘事?周信聰可是背著毓思和別的女子約會? 突然一份沉重狠狠槌進我心中。我低頭把一塊栗子蛋糕塞進嘴裏,只覺得有一種難以下嚥的感覺。 啓夫說:“不要胡亂猜測。一男一女在一起吃茶,並不代表什麽。就像你和我現在一樣。” 我搖了搖頭說:“我直覺那並不一樣。” 啓夫沉聲說:“那你想怎樣?跟你女朋友告狀去?” 我嘆氣說:“我沒有那種資格。” 他問:“什麽意思?” 我沉默,過了一會才說:“我不能夠跟你解釋。” “爲什麽?” 他窮追不捨。 我抬眼看他,冷冷說:“你沒有追問的資格。” 啓夫平靜回應:“你也沒必要說這種傷人的話。” 我驟然感到自己的過份,可是卻沒有跟他道歉。 我看見周信聰跟那女郎親密耳語。那女子跟毓思是完全不同類型。在這初春時分,天氣還是乍寒乍暖,可是這女子已經急不及待穿上無袖低胸鮮色連身裙,腳踏高跟拖鞋,腳趾甲塗著鮮紅蔻丹,臉上化妝明艷繽紛,一頭曲鬈長髮,舉手投足間透著一份懶洋洋的性感。毓思那種四平八穩的小家碧玉清麗,比較起來只會顯得乏味。 過了一會,周信聰揮手召喚侍應生結賬。然後我看著兩人站起搭肩攬腰的離去。我把視線移囘啓夫身上,帶著諷刺口吻問:“你還認爲那兩個人只是普通朋友關係?” 啓夫搖了搖頭說:“看來好像不是。” 我拿起茶杯狠狠喝了幾口,問:“爲什麽男人都喜歡見異思遷,一腳踏兩船?” 啓夫說:“不是所有男人都是那樣。” 我輕輕跟自己嘿笑一下,心裏想,可是爲什麽我和毓思遇到的都是這種把心不定的男人? 啓夫問:“你打算怎樣做?” 我一怔,說:“什麽?” 啓夫說:“你要告訴你的朋友嗎?” 我低聲答:“我不知道。這是她的初戀,她是很認真對待這段感情,很保護這段感情。她對他是完全沒有任何保留。被男朋友背叛,我不知道毓思能不能承受這種事。” 啓夫說:“你現在告訴她,她大概不會相信。人們對於自己所愛的人,總會有一種偏袒的心理。若果不是證據確鑿擺在眼前,這種事實很難被接受。” 他的話不是沒有道理。我看他一眼說:“那麽我該怎樣做?” 啓夫說:“我覺得,你能做的事就只有加倍關心注意她,令她感覺你是她能信賴的人。當她有需要的時候,你會是那個能幫助她安慰她的好朋友。” 我輕輕嘆口氣,把視線移開。從落地玻璃窗透進來的下午陽光給予人一種溫暖的錯覺。對我來說是觸不著,抓不住。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是不是也是一種錯覺而已? 啓夫的聲音打斷我的思潮。他說:“不要再往壞處想。這樣只會令你心情低落。生活中永遠充塞著各式各樣的問題,然而終歸都是可以解決的。” 我忍不住說:“你真是一個樂觀的人。” 啓夫笑了笑說:“所以你應該向我學習一下。” 我搖了搖頭說:“這種事是學不來的。” 啓夫正色看著我說:“聼我說,佑茜。人是可以改變自己的想法,改變了想法才能改變命運。” 我瞪著他說:“我爲什麽需要改變?” 他輕聲回答:“因爲你不快樂。我希望看到你變得快樂一點。” 我咬了咬嘴唇說:“快樂這囘事只是一種幻象而已,沒有人能真正抓得到。” “那麽愛呢?你認爲愛也是那樣吧。所以你不敢承認有男朋友這囘事。看到別人的男朋友出軌,你就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是不是?” 我抬眼看他,冷冷地說:“是又怎樣?” 啓夫語音平靜說:“這樣的想法很不健康。” 我嘿笑一下,說:“我就是這樣一個思想偏激的人。可是我不能瞞騙自己說,這世界真可愛,所有的人也真可愛。我渺小的存在中,經歷了太多失望,我改變不了自己的反應。” 啓夫備有深意看我一眼說:“無理的執著,還是抛掉好。” 我不想再跟他說下去,於是拿起杯子深深喝一口。 啓夫突然轉變話題說:“吃完下午茶,我們去打保齡球。” 我一怔,說:“什麽?” 啓夫說:“運動一下,對你來說絕對是一件好事。身體忙著活動,腦筋就不會胡思亂想。” 我皺了皺眉說:“我不懂打保齡球。” 啓夫說:“沒關係。學一學便可以。你這個人挺聰明,像上次溜冰,還不是一學就會?” 我忍不住說:“你太誇獎了。” 啓夫說:“快點把蛋糕吃完,我們便可以出發。” 不知怎樣,我竟然柔順地點了點頭,用叉子挑起一塊蛋糕放進嘴裏。蛋糕仿佛恢復原來的味道,甜膩軟滑。我突然發覺,原來啓夫有改變我情緒的能力。這樣的朋友,真是不可多得。 在保齡球場内,啓夫替我示範標準的出球姿勢。我捧著球,只感到一種意外的重量,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足夠的臂力把球發出。啓夫站在我身旁,鼓勵說:“要對自己有信心。” 我定了定神,把力量凝聚起來,踏出一步。當球離開手掉進滾道的時候,我的眼睛一瞬不瞬跟隨著它前進的軌跡。當球把那一根根保齡木柱全數打下的時候,我有一刹那的不置信,然後忍不住高興得跳起來,轉身對啓夫說:“你看!你看!” 啓夫微笑回應:“了不起啊。” 打出一次全中之後,跟著下來便沒再那麽好運。啓夫卻接二連三的全中,使我看得有點牙癢癢。他看見我臉上的表情,笑著問:“怎樣?嫉妒?不忿?” 我噘了噘嘴說:“你的運氣看來超好。” 啓夫向我眨了眨眼說:“不是運氣,是技術。” 我只好不忿地哼了一聲。 我們在保齡球場内消磨了好一段時間。我們邊吃零食邊喝汽水邊打球,過得挺愉快,也讓我完全把別些事情置之腦外。啓夫說得對,有些時候,想得太多是沒有益處。他倒是懂得如何開導我的情緒,讓我暫時忘記所有煩惱。 回到家後我只有一種筋疲力盡的感覺。母親正在跟別人說電話,所以沒空向我問話,只朝我揮了揮手。我回到睡房,拿睡衣到浴室去洗澡。在熱水中洗擦自己的身體,是一種既安心又可怕的感覺。小時候的身體變成了現在的身體,然後隨著時間的流逝,會變成中年的身體,然後是老年。跟著會是什麽,不用多說。我總會在最平凡的境況中想到最驚心的事,也不知道是爲了什麽。 倒在床上不久我便睡著。因爲身體疲倦的關係,所以睡得很沉,沒有任何夢的回憶。醒來後覺得異常的精神奕奕。然而在心底深處,我還是藏著一份隱憂,有一種暴風雨前夕平靜的感覺。然而像啓夫所說,現在我也只能靜觀其變,到適當的時候伸出援手,給予毓思需要的安慰。可是,這樣的做法太過坐以待斃,給我的只是一種越來越不安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