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沅······” “将她带出去,老夫要施针。”霍大夫对啼哭的秦氏不胜其烦,摆手让明致远将人带走。 明致远带着秦氏与丫头们离开,为霍大夫关上房门。霍大夫耳根清净,松了一口气,专心施针。 他替明沅封了几处要穴,放血,引虫,见明沅忽冷忽热,抬高声音道:“打水来。” 屋外琼兰忙动作起来。 霍大夫用了几针,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粉色身影,转头道:“威姑娘怎么在屋里?” 小花见他手腕放血,以为他跟白日一样在“钓虫”,忙从怀里掏出哥哥买的地瓜干,递给霍大夫。 霍大夫愣了一下,笑道:“我骗你的,食物不能钓虫。明尤都看出来了,你不明白?” 小花见床上明沅身子蜷缩,面色发白,并没有听霍大夫的话,将怀里的东西鼓捣出来,着急地递给霍大夫,“啊啊”叫了两声。 蜜饯枣糕雪花酥,花生瓜子山楂片,是明尤给她买的零嘴儿,亦是她全部的宝贝。 霍大夫明白了她的意思,选了块枣糕扔进嘴里,道:“好,我会救她的。” ······ 窄巷昏暗而陈旧,往深走寻到柴门,推门即是农家院。 茅草屋已成了一片焦土。 这个地方原本就少有人往来,现在屋子烧毁,更无人息。 晚风从幽巷柴门里吹来,阴气森森,明尤背后抽凉,见断壁残垣中一个人影晃动,握紧了手中的刀,“鬼鬼祟祟在那里做什么?出来!” 那身影缓缓站起,原是水仙姑姑的女弟子逐月。她大约正在断壁残垣中整理什么物件,袖子撩高,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臂。 宽大的长袖随着她站起的动作而落下,遮住了明尤的视线。 逐月不穿祭祀服时,算是个婉丽美人,神色也没有祭祀时那么庄重严肃。她皱眉道:“做什么?这话该我问明公子吧?” 明尤拜过她,道:“逐月姐姐,有个恶人在县城里作乱,水仙姑姑要我来茅屋拿他,不知姐姐是否见到陌生人来过?” 逐月从焦土地中走出来,摇头道:“不曾见过。” “这里怎么会变成这样?”明尤道。 逐月叹了口气,道:“姑姑拜了新主,这里便废弃了······” 明尤四下寻不见曾师父的身影,道:姑姑大概料错了。既然这里无人,明尤便不叨扰,告辞!” 他说完转身而去,步伐匆匆,想是心里着急。 逐月追上来,道:“你说姑姑让你来的?她人现在何处?” “百戏团。”明尤随口一答,蓦地加上一句,“我走时她在百戏团,若她来帮我,想是快要到了······” “那我随明公子同去寻找姑姑。” 他们一道出了柴门,一前一后入了深巷,明尤走在前面,步伐极快,逐月一路小跑跟着他,却不知为何明尤始终与她保持三五步的距离,笑道:“明公子是在躲着我?难不成你觉得我与恶人是一伙的?” “怎么会呢······”明尤走到巷口,转身面对逐月。他手中多了几把灵玫飞刀,冷道:“你就是他。” 方才第一眼看见逐月,他就发现了不对劲。逐月常年带着水仙纹银镯子,除了上回水仙姑姑回春祭祀,明尤从未见过逐月解下它。而逐月方才站起时,明尤看得很清楚,她手腕上并无此物。 飞刀破空而出,直直往逐月刺去,这巷子太窄,左右避无可避,逐月疾退几步,抓住石墙绿藤借力攀高,形如飞檐走壁。 如此轻功,打消明尤心中最后一点迟疑,确信“逐月”是曾师父假扮,飞刀之势更利,连番打去。 “逐月”攀上巷子一侧院墙,二指截住一把灵玫刀,讽笑道:“什么破飞刀敢在我面前做威风?” 嘲讽的笑容刚要放大,望见空阔街道踽踽走来的身影。 秦水仙弯腰捡了把自巷中弹出来的飞刀,手指将卷曲的刀刃捋直,明尤根本没看见她出刀的手法,便听曾师父大叫一声。 飞刀只是个幌子。插在他小腿上的不是刀,而是树枝,没入腿中三寸之长,让他险些从墙上栽倒下来。 “姑姑······”他咬牙切齿,额头上汗珠滚落,学着女子声音阴阳怪气喊道,“那小姑娘一直唤你,你为何不来救她呐?” “逐月死了?” 波澜不惊的语气,让明尤没由来的心里发凉。逐月不是水仙姑姑的徒弟吗?为何她出事了,水仙姑姑如此冷漠? “我给她种了蛊······”那魔头似乎也觉出不对劲了,道,“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你放我带明沅离开苍连山,我也将你的徒弟还给你······” “果然······”水仙姑姑轻笑道,“我把你看得透彻,你却一点儿也不了解我。你怎么就肯定,我会救逐月,而不是盼着你早早宰了她,了却我心头牵挂?” 曾师父双眼一眯,笑容霎时凝固住。“既然你这做师父的都不留她,那我更不会留她······” “放心,无论你留不留她,我都不会留你······”她眼中锐光一闪,道,“一山不容二虎。” 曾师父冷笑着跳下院墙,不知逃往何方去。 明尤再要追去,水仙姑姑拽住他。 明尤将袖子上的手撇开,“他伤了腿,跑不远!让我去追!” 方才二人的话在明尤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瞬间想起水仙姑姑是何等角色,对她畏惧而抵触。 “天黑了,回家吧。” 水仙姑姑打了个哈欠,见明尤脸上隐有不耐,道:“日落之前给了你机会截杀他,可惜你武功不济,拿不下他······”她伸了个懒腰,姿态慵懒,“虽然他有伤在身,可是暗处的本事他强过你太多,与其追赶,不如等他自己送上门,你说呢,小娃娃?” 最后那声“小娃娃”险些让明尤跳起来。“你个老妖妇叫我什么!” 水仙姑姑目光微动,浅笑道:“你才多大,我叫一声娃娃怎么了?老妖妇?你看我老吗?” 她不老,一点儿不老,身姿绰约,妩媚风韵,笑时眼尾飞翘,既美又妖。 明尤懒得与她说这些,突然想到什么,转身而去。 水仙姑姑叫他回家,实则在提醒他,明沅才是关键。那魔头想要的是明沅,现在与水仙姑姑交换人质不成,恐怕会想方设法偷走明沅。 他没走两步,又是回身拜过水仙姑姑,“姑姑,与我一同回去吧。” 家中不仅有哥哥和小花,还有父亲母亲和上下仆人。那魔头的蛊虫厉害,叫人防不胜防,若逼急了他驭虫闹事,对他一家下蛊······ 如此比较,水仙姑姑的戏弄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水仙姑姑瞥了他一眼,扔给他一瓶药,“那些虫子最怕这个,你回家四处撒撒。扎入他小腿的树枝有毒,四更以前他来不了,四更以后你就别睡了,守着吧。”她语气中并没有商讨之意,说完摆摆手,走入了巷中柴门。 明尤见识过她的厉害,已信了八分,转身赶回家去。 ······ 明尤回家后,才知母亲哭得晕厥过去。明致远守在秦氏床榻,见明尤回来,疲惫地招他来见母亲。 明尤在塌前站了一会儿。 秦氏睡梦中焦急地唤着“阿沅”,一声又一声,焦灼而痛心,听得明尤嘴唇发白。 明致远与他退到外间,拿出一份书信,道:“自己看看。”明尤不知书信所写,直觉与母亲有关,忙打开信纸。 阅罢,他将信纸揉作一团,“太过分了!” 书信有两封,一封是明尤的祖母亲笔手书,另一封是明尤的三婶冯氏所书。 冯氏提的是三房嫡女明柔与京都洛家的亲事。冯氏言辞恳切,说明柔与洛家少爷指腹为婚,洛家书香门第,出了三代太子太师,与明柔是天赐良缘,可惜柔姐儿身子弱,怕耽搁亲事,便来信问候明沅,是否愿代堂姐出嫁。明尤的祖母信中对此事一笔而过,想是亦有此意,不便明言。 明致远偶然从明鑫那里得知太子薨毙之事,自知洛家势败,京都族亲才想起他们一家子。他心生厌恶,险些没呕出一口血来。 秦氏读罢两封信,怒由心生,还未缓过一口气儿,明沅便被抬了回来。她悲从中来,心疼女儿命苦,才哭得晕厥过去。 “弱水之隔,人情淡薄,你三婶的信我自会回绝。”明致远道,“君子自强不息,为父的用意,希望你明白······” ······ 屋外站了几位将军,屋内琼兰领着侍女收拾用物,霍大夫坐在火炉前,脑袋一耷一耷打盹儿。 小花坐在床边,手里捏张帕子,正为明沅擦汗,见他回来,忙不迭跳下床扑过来,双臂高高举起,要明尤抱她。 明尤有些疲累,还是弯腰将她抱起。他见明沅气色渐佳,心下定了许多,原想唤醒霍大夫问问情况,小花食指贴在他嘴唇上,示意他不要打扰大夫休息。 明尤抱着她同坐在一张凳子,替她揉了揉冰冷的脸颊,眼底不自觉地流露出温柔之色,“怎么还不睡呢?” 火炉热浪一波翻一波,小花两只手环抱住他的腰,靠在他胸前,打哈欠时眼珠儿滚,看样子早就想睡了,只不过一直在等他回来。 他轻拍她的背,哄她入睡,不由自主地轻轻哼起调儿。 正是那日在县衙里哄她的调子,小花握在他衣服上的手逐渐松开,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 狭窄的巷道中爬着虫,她顺血迹而去,见鸡笼之下倒着一个身体,满身都是蠕动的小虫。 药粉一散,驱赶蛊虫。 逐月已奄奄一息,一张脸残破而可怖,睁眼望着她 “姑姑……” “别怕……”秦水仙替她理了理头发,喂她吃了几粒药,道:“会好起来的。” 逐月滚了泪珠,“姑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这些年你受累照顾我,做了多少事,我心中有数。是时候分开了,傻姑娘,跟着我没有好下场……” 红日从山的另一边升起,柔光在山雾中如晕海波。 逐月的身子渐渐回暖,耳畔的声音温和而动容,“等你睡醒一觉,就会忘了我……我给你寻一处好人家,他们会好好照顾你……” …… 黎明。 明家的厨娘一如往日打开后院门,要上街采买,见满地爬着密密麻麻的虫子,惊得大叫。 明尤进了一碗米粥,与威俨匆匆赶去,还没出门,便在井边发现了一具女尸。 女尸被剥了脸皮,从脖子到后颈,脸上缺失的部分厚薄均匀,可见其人手法之娴熟毒辣。血浸染了井栏边的泥土,腥气很重,身体还未僵硬,应该是被杀不久。 “杀她。” 一个女声从房顶传来。 明尤转头一看,果然是水仙姑姑,当下想也不想地抽出威俨的剑,一刀下去…… “哈,从前恁想拜我,今日却来杀我,你这是要弑师啊。” 女尸跳起来,随手扯下脸上的人皮,头上的冲天辫一晃一晃。 剑鞘落地,魔头没有那些破规矩,一手劈开他的剑,道,“小子,你剑法太差,还是用飞刀好……” “理他作甚,挑你最不顺眼的地方打……” 明尤闻言虚晃一招,假意被他打落长剑,近身而战。他是不顾毒虫的拼命打法,一近身就抽出腰间飞刀,贴着那魔头头顶一层皮,削掉了他的冲天辫。 那魔头原本含笑的脸色大变,急急退开,瞪着房顶之人,“好啊,会教……” 他头上鲜血直流,夸道:“做得好……只是师父命都没了,怎么教得了你们兄妹?” 身形一缩遁走,数条毒虫飞来,明尤避无可避,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水袖横空飞来挡住蛊虫,水仙姑姑从房顶翩然落定。 “丧家之犬,何足惧哉?走!姑姑教你屠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