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昔君视我,如掌中珠,何意一朝,弃我沟渠。” ............................................................................... 晋茶是被一脚踹醒的。 她捂着胳膊坐起来,只见来俊臣已经收拾停当坐在一边。 一旁的仆从弯腰递来一条热毛巾,小声道:“小晋,船已入港,快些起来吧。” 晋茶赶忙接过来,感激地朝那仆从笑笑。来俊臣收回了踢人的脚:“快些收拾,万年的守官已在等着了。” 晋茶应了声是,心中却有些奇怪:来俊臣横行朝野,除了皇帝他谁的面子都不买。但是对于这个万年守官,言语间却颇有些重视。 待到小船停靠在码头,晋茶的疑惑就全没了。 因为来俊臣对着那略有些肥胖的官员微微欠了欠身: “老师。” 那官员年约五十,绯色官袍,纹饰比来俊臣身上的略低一级,脊背略弯,满面带笑,是个十分标准的官场老手模样。 晋茶在心里过了一遍,想起此人应该就是来俊臣刚入官时的长官,名唤周兴,当年也是有名的酷吏,现如今在万年城做守官,却是收敛多了。 周兴赶忙扶了来俊臣一把,拍着他的手臂说道:“俊辰呀,你可算来啦!长欢万年离得也不算远,咱两个却总也见不上面,你看看你看看,这怎么像个话?” 来俊臣带了点笑,却也没多大热情:“周师,叙旧不急。俊辰此来是奉了旨的,殿下那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请周师先与我说说。” 周兴沉吟片刻,挥退了跟来献殷勤的一众官员,又眯眼看了看他身后的晋茶。 晋茶立马弯身准备退下。 来俊臣却突然开口道:“不必。” 周兴点点头,不再理会她,扶着来俊臣一边走一边说:“殿下此次小产,情况不妙哇,她这一胎,姓的可是武!” 来俊臣:“武攸暨的孩子?” 周兴沉下脸点了个头:“正是。” 太平院子里养了不少外宠,若是这些野胎倒也罢了,偏偏这孩子是驸马的。驸马与公主成婚多年才有了这么一个...... 来俊臣压低了声音道:“依周师之见,殿下此事是天意,还是......” 周兴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知你是如何想的,驸马与公主本就没什么感情,殿下的外宠又如此多......虽说驸马本人不见得喜欢这个孩子,但这孩子对武家却有大用,不会是他下的手。” 来俊臣喔了一声:“听周师的意思,是有别人下手?” 周兴面带惧色:“不是‘人’。”他停顿了一下,又语速很快地接上:“公主落水那天,刚巧请了些万年的贵人做客,他们都看见了——一个光头和尚突然出现在公主身后,推了她下去!”周兴下意识地抖了抖:“等仆从赶过去的时候,什么人都没有了,地上却有几个血字——‘太平害我’!” 周兴低声道:“别人不知道,你却是一定知道的,当年薛怀义死的时候,手边不就是这四个字么!” 青天白日,却因着几句话莫名带了些灰蒙蒙的阴森气。 来俊臣直起身,拍了拍周兴的后背:“多谢,待我查到是谁装神弄鬼,一定给周师个交代。” 周兴使劲儿握了握他的手:“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尽可来找我!” 来俊臣点了个头,发现走着走着,竟已经走到万年城门了,于是转了个话题:“周师在万年这么多年,竟还没把城门修回去么?” 晋茶跟着抬头去看,不由得震撼了一下:万年是长欢的辅城,城门竟是出乎意料的宽广,但又区别于长欢城门的景致华丽,倒像是砸开的一般。 好在周兴已经接了话:“这还是当年殿下大婚时候弄得呢!我可还记着呢,那天送亲的排场到了城门口,城门太窄,愣是进不去!先帝爷不愿委屈了殿下,当场下令把城门凿开,直到够所有排场进去为止!要我说,这就是叫先帝和陛下宠得没边了!” 来俊臣:“掌上明珠么,殿下有福。” 周兴笑:“你说的是。我老了,就想平平安安地在万年做到致仕,修城门这样鸡毛蒜皮的事我也懒得管。” 来俊臣拍了拍周兴的手,停下了脚步:“周师,我这趟来得急,洗尘宴什么的就不必了,我这就带人往公主府去一趟,早点把差事办完,也早点让陛下放心。” 周兴是个明白人,立马接道:“哎,为陛下办事,殷勤些是对的。等你下次来咱们再好好叙旧!” 来俊臣拱手:“一定。”回身正要吩咐,却见晋茶已经十分有眼色地回身去找轿子了。 周兴看着晋茶的身影笑道:“俊辰身边都是机灵人啊。” 来俊臣眼色一变,意味不明:“嗯,只要别机灵过了头。” 周兴笑吟吟道:“就是过头了也没什么,当年俊辰你不也是我身边的机灵人么,如今我们也不错。” 来俊臣眼底飞速闪过一丝阴沉,却很好地掩饰住了:“您说的是。” 说话间,晋茶已经牵了两匹马回来:“大人,坐轿子的话,恐怕轿夫不妥当,咱们还是骑马去吧。” 来俊臣点了个头,飞身上马,朝周兴拱了拱手:“先走一步。” 周兴道:“要不要找人给带个路?” 来俊臣:“不必。” 言罢纵马离开,晋茶很快跟上。 来俊臣穿了不少小路,倒像是对街道十分熟悉的样子。晋茶笑道:“大人从前在这里做过官么?” 来俊臣道:“......从前公主大婚的时候,来过一次。” 晋茶神往道:“那还是陛下做皇后的时候吧,皇室与武家的联姻,定是盛况空前,真想亲眼看看!” 来俊臣哂笑道:“那都是十八年前了,排场确实大得很,绝后虽不好说,空前却是一定的,只不过——太平当时嫁的可不是武家,是薛家。” 晋茶道:“咦?那殿下现在的夫婿武家少爷......” 来俊臣道:“自然不是头婚。” 晋茶道:“那薛少爷......是病死了?” “病死?”来俊臣冷笑道:“他没病,薛绍的大哥谋逆,薛绍因连坐而死。” 晋茶一惊,赶忙收声:“是我多话了,大人莫怪。” 来俊臣道:“倒也不算是废话,你可知那死而复生的‘薛怀义’是何人?” 晋茶低声道:“听说是殿下从前的......外宠。” 来俊臣点头道:“不仅是外宠,还是薛绍的义兄。” 晋茶正惊愕间,他却停了下来:“到了。” 公主府的下人毕恭毕敬地从正门迎二人入府。 这一路雕梁画栋自不必说,公主府的建筑风格整体倾向于玩乐,处处是流水,一入府便觉十分清凉。 晋茶想到要面见公主,不免十分紧张,手心出了潮汗,将衣角都弄得有些湿了。 来俊臣瞧着好笑:“今天是见不到公主的。” 晋茶松了口气:“为什么?” 走在前面引路的下人开了口:“殿下受了惊吓,已经移居城外别苑。” 晋茶又问:“那这是去见谁?” 下人回道:“驸马爷已在前厅等候多时了。” 武驸马等在正殿之外。 来武二人见礼,寒暄了几句,这期间晋茶一直在偷偷打量这位驸马爷。 武攸暨,而立之年,出身富贵,官拜中郎将。 这样一个天之骄子,竟真能忍受妻子这般胡闹?晋茶本以为会见到一个满面不忿面相老气的男人,实则完全相反—— 武攸暨身形颀长,面如脂玉,身上没有一丝武官的浮躁气,反而给人一种谦谦君子的感觉,非要用一个词来概括的话,那就是——平和,一种任何男人都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展现出来的气质。 来俊臣道:“还请中郎将带我去出事的地方看看。” 武攸暨做了个请的姿势,同时不忘问了晋茶一句:“这位小友是......?” 来俊臣道:“不过是个仆从,中郎将若觉不便,叫她退下便是。” 武攸暨示意不必,微笑道:“没什么,只是看这位小友目光明亮,像是谁家的小公子一般,瞧着有些眼熟,是以多问了一句。” 察觉到来俊臣审视的目光,晋茶立马福身回道:“大人说笑了,晋茶自幼在江湖中飘荡,哪里有这个福分与大人碰面?” 武攸暨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大人请。” 公主府颇多亭台,都凌空贴在水面上,很是新奇风雅,武攸暨一边走还一边介绍了几句:“公主喜爱园林,这座府邸还是她成婚前亲手设计的。出了这档子事,说不定还要再翻修,真是可惜。” 公主府的景致虽说是处处秀美,但就凭这个地理位置和占地大小也可以推断出来,绝对不是近几年的新宅子了。要是这么推断起来,这个“成婚前”,应该是公主的头婚之前。 亲手设计爱巢,可见公主对于这份婚姻的珍爱,那么,对于取代了薛绍的第二任丈夫武攸暨,公主又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就是前面那处圆台。”武攸暨开口,打断了她的思路。 二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前是一片十分开阔的水面,中间是一块平整的圆台贴着水面,大约是一座凉亭大小。 来俊臣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一处跳舞的地方,舞娘在圆台上起舞,远看便如在水上起舞一般,是个十分耗钱的美景。 要到达圆台,唯有乘船这一种途径。那么...... 武攸暨满脸不解:“推殿下下水的人是怎么离开的?” 来俊臣问道:“那天中郎将也在场?” 武攸暨:“是。那天我就站在这个位置,还有很多客人,也在水边。” 晋茶突然问道:“客人们都站在这里,还是四散在湖边?” 武攸暨非常肯定地回答道:“在湖边,而且每个方向都有人,甚至为了保证她的安全,湖的各个方向都有侍卫守着。贼人凭空出现,推了公主下水,然后就无影无踪了。” 来俊臣没有责怪她插嘴的意思,晋茶便继续问道:“那天天气如何?” 武攸暨:“有些阴,当天晚上就落雨了。” 晋茶四周围看了看,思索片刻:“有没有可能是从湖边的建筑上吊着丝线滑下来的?您看,北边,西南,东南各有一座大殿,若是拉上丝线,正好可以做一个稳定的结构把人放下来,”她用手比划了一个三角形:“就像这样,吊着人滑下来,推人入水,再滑出去......” 武攸暨皱眉点了点头:“这样倒也可以,只是,任他动作再快,也做不到来无影去无踪。” 晋茶思索片刻,灵光一闪:“也不是不行!” 她向着身后的侍女道:“劳烦姐姐拿几面镜子来,小一点的就可以。” 几个侍女都随身带着小镜子,晋茶取了四块合在一起:“两位大人请看,”她将四块玻璃的边边连起来,立起来围城一个小四方体,中间空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空间:“若是我在这四块玻璃的中间放上什么东西,两位能看得见么?” 武攸暨恍然道:“你是说贼人用四块镜子将自己围起来,顺着丝线滑到圆台,走出来推公主下水,然后在进到镜子里离开,这样就能隐形?” 晋茶点头:“这些小镜子的效果还要一般,这个方法妙就妙在和这个圆台设计相搭配,这是一个完全对称的结构,无论从那个方面看到的投影都一样,是以可以用镜子。更兼那日是个阴天,也不存在反光的问题。来大人以为如何?” 来俊臣没有答话,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那天殿下独自在台上?” 武攸暨点头:“公主幼年曾入道门,虽说这圆台建来是跳舞用,但逢年过节,也会在这里祭祀祈福——公主怀了这一胎后总觉得心中不安稳,因此才定了个日子宴请宾客,亲自登台祈福,却不想......” 却不想,竟然真的召来了怨鬼...... 说话间,渡人的小船已经划过来了。 武攸暨拱了拱手:“来大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