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埋的不深,贴着城墙根往下不过两三尺的样子,用一个檀木盒子装着,表层的封漆已经被泥土腐蚀了一些,却仍然能辨认出曾经的华贵模样。 笙歌谨慎地揽住了蹲下身要开盖的晋茶,而是用铁锹把盒子撬开了。 木盒的密封性不错,里面仍然十分干燥,只是时移世易,这些年长欢万年等地也大大小小地经历了几次地动,里面的东西已经震碎了,只剩下零星的一些瓷片和散落的,变的有些粘稠的药丸。 晋茶隔着衣袖捡起一片碎瓷——哥瓷做底,瓷面上颜色生动,花纹枝叶舒展,骄傲恣意,虽然只有一小半,但不难辨认出来,这是牡丹的一部分,眼熟得很。 眼熟到,现下她的袖袍里,就有一模一样的小瓶。 看清楚了东西,叶南不声不响地收回了长剑,沉着脸站在一边。 笙歌怪道:“啧,这东西瞧着可有年头了,你要挖它做什么?” 晋茶看着她,颇带歉意地摇了摇头:“笙娘,这事我不能说。但今日相助的情分,我总是不会忘的,将来若有机缘,一定好好敬你一杯!” 笙歌笑了起来,洒然畅意,身上的风尘气尽数散了,显露出一些江湖儿女的磊落来:“等你得了自由身再说吧。今日陪了你出来,这万年城我就呆不得了,今后有缘再见吧。” 离开之前,还非常贴心地点了甲乙二人的睡穴:“小晋公子,咱们相交一回,我送你一句话。” 晋茶端正了姿势。 笙歌:“你行走江湖,凭的是什么?” 晋茶认真地想了想:“义气,和尊重。” 笙歌笑了:“错了,要想全身而退,你该学会的是遗忘。” ................................................................................................................ 叶南又一次将晋茶放在了自己的马上,他在她身后控着马缰,远远地看着,就仿佛是在拥她入怀。 就在刚刚,他才第一次知道了这个娇小顽皮的女孩子,居然就是名噪江湖的小晋公子——传言中,小晋不会武功,却是各大世家的座上宾,黑白两边,都对她颇为礼让,尤其是近二三十年起来的小辈,更是对小晋万般推崇。 开罪了他,就是同时开罪了神医,教主和数十位各有奇招的世家子。 谁能料想到这位小晋,是个一只手就能揽住,拥在身前就能让人为她遮风挡雨的女子? 叶南奉张昌宗的命令,讨回小晋公子手中的牡丹瓶。 可是,他眼里只有一个仰头微笑的小晋姑娘:“叶大哥,陪我去一个地方,很快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明天早上,我一定把瓶子亲手交到你手上。” 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或者,知道,但是对着这样天真的笑意他不想说。 于是就有了眼下的情形。 身前的女孩有些费解地转过头来,面上还带着一丝歉意:“来大人的院子好像是在前面的路口转,或者大下个路口,但是我有点记不清了,晚上的路看起来不太一样……” 叶南抿了抿唇:“我知道怎么走。” 女孩儿微微笑了一下:“好吧,那谢谢叶大哥了。” 叶南的耳朵动了动,他是暗卫出身,听声辨位是最基本的。好像有大队人马在整齐地移动,离这里挺远,但他不会听错。 他生平第一次多了嘴:“你确定要现在去?” 晋茶回过头来,这一侧身,就离他很近,不同于张昌宗,叶南身上有种淡淡的烟火气,真实,生动,平凡而又可靠。晋茶垂着头,将所有情绪都淹没在夜色里:“要收网了,我怎么能不去呢?” 来俊臣门前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红漆大门安安静静地站着,和她早上出门时并没有什么不同,要非说有什么差别,那就是灯笼上的字样已经变了。早上的时候,写的是: “平安。”“喜福。” 现在却是: “闭门。”“谢客。” 叶南将她报下马:“我就在门外等你。” 晋茶摇了摇头:“叶大哥,你先回去找张昌宗吧。”她指了指刚才带出来的檀木盒子:“你把这个拿去给他,他会想明白的。明天早上我一定去找你,将牡丹瓶物归原主。” 叶南不说话。 晋茶道:“我没事的,你放心。来俊臣不会在这个时候伤害我。” 叶南的表情松动了些:“自己注意安全。” 晋茶笑了笑,摇头:“叶大哥,只望明天早上,你还能这样看待我。” 说完,不等他反应过来,径直上前敲响了来府的大门。 第三级的台阶有点异样,走过的时候,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拦了一下。晋茶知道,随着她的走动,里面一定响起了清脆的铃声。 晋茶笑了,这建议还是她提的。 拍门的时候,她对着门缝喊道:“喂,来大人,是我!” 里面无声无息。 半炷香后,大门开启,竟然是来俊臣亲自来开的门。 他没有往自己身后看,晋茶就知道叶南已经走了。来俊臣讥讽道:“出去逛了一大天,就混回一匹马?” 晋茶哭笑不得,回头一看,叶南果然把马留下了,难道是怕自己逃跑的速度不够快? 晋茶道:“大人还有心思与我说笑?周大人……” 来俊臣的目光徒然凌厉起来。 晋茶摊手:“是猜的。” 来俊臣没有说话,明明长着一双桃花眼,却偏偏像鹰隼般凌厉,他将她上下打量了几遍,就像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似的。 晋茶感觉自己被他看得像在逼供室里转了一圈。 晋茶:“大人,你再不让我进去,外面看着的下人恐怕就要预警了。” 来俊臣盯着她的鞋子,终于开了口:“去挖什么了。” 晋茶:“能助大人一臂之力的东西。”她轻轻地说道:“今晚就有用。” 大门终于在她眼前完全打开。 绕过影壁,一道热浪扑面而来。 晋茶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院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白天里井然有序的下人们都不见了,从方才开始就在零星落下的雪花将整个院落渲染得越发静谧,只有哔啵哔啵的,木柴燃烧的声响。 来俊臣嗤笑了一下:“怎么,这你就受不了了?” 晋茶鼻子里不断地钻入那种诡异的焦糊气,还隐隐带着些肉被滋熟的味道,她忍不住想吐,但她胃里空空荡荡,什么也呕不出来: 院落的中间烧着一堆柴火,柴火上坐着一个大缸,缸里有一个正在昏睡的人,似乎已经痛到极致,但就是醒不过来—— 是周兴! 晋茶苦笑了一下:“大人的《罗织经》,我也拜读过一些,但亲眼见了,才知道厉害。” 来俊臣睨了她一眼:“旁边桌上有水,漱口。” 晋茶听命,来俊臣自己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放在周兴鼻子下面晃了晃。 晋茶见了,立马阻止道:“大人!他现在醒了,万一吵嚷起来——” 来俊臣嗤了一声:“放心。” 周兴身上被剥的只剩一件里衣,缸中有水,却已经在咕嘟咕嘟地冒小泡,晋茶皱眉道:“这……” 来俊臣:“去提桶水来。” 晋茶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提了水回来,不等来俊臣指示,已经先一步将火扑灭了。 她直起身擦汗,却见周兴已经醒了,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眼中带着些狠辣的恨意。 仿佛另一个灵魂钻进了他的身体。 周兴嘶哑着嗓子说道:“太平。” 晋茶一愣。 来俊臣抄起廊下摆着的一缸酒洒在熄灭的火堆上:“周兴,睁开你的狗眼看好。” 周兴的视线迷糊起来,在两人身上转了个个,最后终于现出一些清明。他落在缸沿上的胳膊已经被火燎得焦了,一张脸痛得狰狞,却极力压制住了:“来俊臣?” 来俊臣手里拿着打火石,往石桌上一倚:“周师,我要什么,你很清楚。” 周兴愣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他明明很痛,却偏偏大笑出声:“来俊臣,你真当我傻?太平落子,武攸暨的姓氏在那儿摆着呢,这个屎盆子,不是扣在你脑袋上,就是扣在我脑袋上。你现在这是逼供,想让我自己跳出去认罪?你可真是,哈哈哈,老了啊!这样的昏招,你也使的出来?!” 来俊臣嗤笑道:“周师,我可是你教出来的学生,你就是看不上我,难道也看不上你自己?” 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我让你认罪,认的可不止公主府这一桩,他从怀里摸出一沓纸:这些年来你做的脏事,桩桩件件,学生可都替你记着呢……只要你签个字……” 周兴瞬间明白过来:“你要先让我栽一把,到时候墙倒众人推,太平落子的事就可以顺其自然地栽在我脑袋上……哈,哈,好好好,这才像是我的学生!” 来俊臣用打火石崩出一个火星,唰啦一下点亮了整个空间,周兴的脸色在这光线中变得惨无人色。 来俊臣道:“我劝周师动作快点,不然,”他伸手搅动了一下缸中刚刚冷却下来的水:“到时候,您要是成了一滩熟肉,我可就得改行做屠夫喽。” 火星沾上酒液,轰然撩出一片炼狱般火红的天。 “啪啦。” 很轻的一声,是晋茶放下了手里的桶。 “来大人,我这里有个故事,再不讲,恐怕及没机会了。” 周兴抓住缸沿,嘶哑道:“把那叠纸给我。” 来俊臣却突然退后了一步:“你先说。” 晋茶看着周兴道:“周大人,今天你坐在这个缸里,冤不冤,你自己心里很清楚。我是个江湖人,官场上的腌臜事跟我没关系。不过……” 她一双妙目瞟向来俊臣:“我相信,来大人听完之后,一定会对你的老师,有点新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