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多山,因此不同于其他州府的设置,是在层层峻岭中按照山势建造了高大的山门,关隘重重。城内也多是狭窄巷子和高高的木楼,走进去就像个世外国度。 晋茶自小便在江湖上飘荡,这泉州府已经来过两三次了,但每次再来都能感受出许多不同——像是这一次,七月中云雾弥漫,整座城池都带上了点缥缈的仙气,仿佛一座云中国。 狄惠一手递过文牒,一边仰脸赞叹道:“久闻泉州风物,果真令人神往。” 守门人接过来翻了几下,头也不抬,带着点口音问道:“京城人?” 狄惠微笑道:“正是,我随……我来拜访一下泉州的亲戚。” 守门人抬起头:“喔,哪里的亲哦?” 狄惠:“……” 好在笙歌已经跟上来了,不见外地在狄惠的脸上掐了一把:“李大哥,这几个都是我带来的。呆不多久,最多半个月就走啦!” 守门人立马恭恭敬敬地退了小半步,又是亲切又是尊敬地回答道:“原来是吴姐儿的人哦,咋不早说!进吧进吧!” 笙歌拱了拱手:“您可别笑话我了,我和大哥一样姓李呐!” “哎,”守门人连连摆手:“吴姐儿折煞啦!” 他们到达时正值夜晚将起未起之时,空气中氤氲着湿润的水汽,伴随着绿植散发出的青嫩气息,分外好闻,脚下的路被铺了大大小小的石板,隔着一层舒适的布鞋,让人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就连昌宗都下了轿子,也跟着一行人步行向前。 笙歌指挥着一些平头百姓将轿子和马牵走,见晋茶不解,便出言解释道:“路不宽敞,老头子怕撞了人,一向是不让骑马走轿的,都是进了山门就叫人牵走。你上回来不是这样?” 晋茶摊手笑道:“我穷的很,上回来的时候还没有马呢!” 几人都跟着笑了笑,晋茶却敏锐地从笙歌的话里琢磨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泉州自有地方父母官,这种事为何是吴老爷子在管? 再者说,张昌宗来时并未掩藏身份,泉州的长官应该也早就接到消息了,为何知道此时还不出面接待? 昌宗似有所感,回头看了她一眼。 两人瞬间明白了对方也体会出了同样的异常。 晋茶一手挽住笙歌的胳膊,嘻嘻笑道:“吴姐儿,你简直是这泉州的公主殿下呀!” 笙歌嗔怪地掐了一下她水嫩的小脸:“你这小嘴就会浑说,让六爷听了回去告一状,那京都里的真公主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说是这么说,她却一点也没有否认的意思。 道路两旁的百姓们见她回来,都笑呵呵地出来打招呼,晋茶见得多了,自然知道这些人的亲切都是发肺腑的,同时又带了那么点敬畏的味道——他们尊敬她,却并不畏惧。 奇异的是,笙歌这个养女在这里颇受关注,吴善柔这正经的三少爷倒是没人关注,蔫头蔫尾地跟在后面,沉默得像是要消失了。 晋茶不由得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吴三的情景——也是在泉州,他带着一群少年郎在木楼间来回穿梭嬉戏,像是刚赢了一场赌的模样,一手拿着一个大彩球,一手还擎着一壶酒,他忽地停下,像一只大鸟收了翅,盘坐在某个酒肉场的二楼阳台上,一个旋身,彩球便飞进了在楼下路过的她的手中。 少年郎们哄然大笑,带着善意地向她哄笑。吴三就倚在栏杆上笑看着,酒壶向前一邀,凤眼的尾稍微微泛红,凭空添了万千风情:“小友,一起喝一杯?” 直到了席间,他突然发现这个一身灵气的少年郎其实是个少女的时候,那种失望的表情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噗。” 吴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晋茶摆手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你……嗯,他们为什么不和你打招呼?你不是这泉州府的小少主么?” 吴三白了她一眼:“别多事,小心叫我爹拖去宰了。” 话里话外,却并没有否认他在泉州的地位; 同样的,也说明了吴家在这里是个怎样的存在—— 手眼遮天。 晋茶飞快地看了一眼前面的男人,本想问问泉州的守官是谁,却又飞快地把眼光挪回来了。 “伤风败俗。”她小小声地嘀咕道。 泉州人灵动热情,她一向是知道的,当初她穿着男装以一个瘦弱少年形象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就有许多漂亮姑娘明里暗里地瞧她……现在,张昌宗的受欢迎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已经有漂亮姑娘大着胆子向他扔花了。 昌宗抬手接住,报以微微一笑。 晋茶:“……” 日光被蒸腾的雾气弄得朦朦胧胧的,更兼本就是黄昏时候,暖光色的光线将男人的棱角勾勒得分外温柔,他含笑的眼扫过来,指间一动,那朵开得正好的山茶就落在了她手上。 晋茶手忙脚乱地接住。 昌宗了然地说道:“守官是王胡儿,府衙小得了不得,根本没有什么存在感,后来干脆搬去亲王府了。” 小鹿跟着那朵花蹦跶到她脚边,晋茶无奈,只好俯身把花放在它鼻夹让它顶着玩儿:“……是哪位王爷?” 昌宗道:“不是王爷的那位。” 晋茶抿了抿唇:“显殿下。当我傻啊,他不是在雍州么。” 昌宗抬头,又接住一朵凭空掉落的白色山茶,顺手丢给了她:“感觉起来泉州和雍州好像很远,但其实两个州府之间被一片山脉连着。泉州的赋税,也一直是跟着雍州那边走的。” 晋茶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他便不再说话了,和她并肩走去,小鹿时不时叼起掉落在两人身边的花,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 张说:“这两个人看起来感觉很……舒服。” 吴三瞪了他一眼:“这位仁兄,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是什么关系?” 张说:“?” 吴三翻了个白眼:“主仆关系。” 张说:“……” 狄惠打岔道:“好了好了,你少欺负道济。人家可是文武双状元!” 吴三:“是是是,人家是大天才真名士,我吴善柔是个不成器的废物好了吧!” 狄惠立刻辩白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道济兄……哎,你们就不能好好相处么,现在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弄不清郭子修的死因,咱们都得完。” 吴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 狄惠不解。 吴三伸手指了指自己:“我,是泉州吴氏的独子;他,是张柬之的独子;你……” 狄惠捂脸:“别说了,只有我背黑锅。兄弟们放心,我要是跑不了,绝对不把你们供出来。” 张说笑起来,拍了拍他的后背:“阿惠不必如此。我们没有做过的事,为何要我们来承担责任?再说就算不能翻案,我也是‘主谋’,万万没有连累你的道理。” 狄惠一脸感动:“果然不愧是道济兄!要不是现在时机不大合适,我真该和你好好……” 吴三:“咳。” 狄惠毫无停顿地改口道:“我真该和你们好好喝两杯!” 张说:“……”感觉自己还是多余了…… 笙歌接过旁侧一个胭脂铺子递来的粉盒,笑脸盈盈地谢了,回头对众人说道:“都脚步紧着些,再走一刻就快到了。” 晋茶已经走的脚酸,但还是凭着印象质疑道:“不是吧,上次我跟吴三进来过,好像还有很远呀?” 笙歌瞟了一眼吴三,嗤道:“他才没有那个资格带着人进主宅呢!要不是这次六爷来了,他也一样进不去!” 吴三扭过了头,竟没反驳。 晋茶小心地问道:“所以,我们这是去见吴老爷子?都这么晚了,再去拜访恐不礼貌,我们还是先找地方歇下,明早再去吧。” 笙歌道:“六爷既然来了泉州,自然没有让人歇在客栈里的道理。” 昌宗虽然不言不动,但晋茶还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瞬间的严肃意味。 晋茶:“若是六爷……” 笙歌不等她说完,打断道:“泉州的百姓,恐怕不敢收这么大的佛住在自己店里。” 言下之意,这吴家大宅是住也得住,不住也得住。 昌宗一抬手,俯身抱起咬袍角的小鹿,唇畔笑意不变:“茶茶,人家是好意。” 晋茶抿紧了唇。 昌宗:“带路。” 笙歌一福身,袅袅婷婷地向前走去。 后面狄惠悄声问道:“喂,你爹很吓人么?” 吴三:“……” ....................................................................................... 吴风不吓人,不仅如此,他长得就像所有平凡的,年近花甲的老人那样,有老年斑,和微微驼背的身躯。不同的是,他的眼睛非常有神,严肃而且锐利,让人一看就想起…… 刻板的,拿着戒尺的先生。 他就在堂屋中央,穿着一身武袍,大刀金马地坐在一只梨花木的椅子上。八风不动地等着客人们到来。 吴家的下人们就在抄手游廊里往来穿梭,各个看着都很精神,就连洒扫的老妇动作中都带着几分爽利,笙歌更是在进门的一瞬间就将风尘气收拾得一干二净,整个吴家大宅都展现出了一种勃勃的,属于武林世家的生气来。 这么一看,笙歌对吴三的鄙薄也不无道理。 笙歌率先一脚迈进堂屋,一声哼。 吴老爷子眼珠都没动一下。 接着是晋茶,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武林后生的礼。 吴老爷子点了个头。 张说,狄惠一同进来,被笙歌一把拉到旁边:“别管他,这又不知是跟谁置气呢!” 这模样可不像是置气……两人行了晚辈礼,吴风回以“自便”的手势。 吴三进来了。 吴风眯起了眼睛。 吴三:“咳,我……” 吴风:“滚。” 吴三扭头就走,没有一个人敢拦他。 最后,因为安置小鹿而耽误了时间的昌宗走了进来。 他浅浅一笑,腰身挺直,没有一丝一毫要弯腰的意思:“吴风,你泉州的山,真是越来越大了呀。” 晋茶敏锐地看见吴老爷子的后背一瞬间僵直住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说了第一句话:“张家的小崽。” 昌宗挑了挑眉:“我名昌宗。” 吴风微微一哂:“长得真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