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谅哥,真的是你……” 一个略略有些颤抖的女声从身后响起,在场的几个男人竟然都没回身,只有晋茶看了一眼:“笙娘,你怎么出来了?” 她没理会,一双妙目只紧紧盯着匪原,身上的风尘气掉了个一干二净,看起来就像个被抛弃了的小女孩儿:“吴谅,你这些年,就一直看着?” 笙歌好像被气笑了,伤心得不得了,眼睛却偏偏不舍得挪开:“你到底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吴家,去外面闯荡?你真当我愿意?” 像是过了千百年那么久,匪原终于开了口,他眼中春秋过境,最后剩下一点残存的温柔:“你和李显挺好的,哥看着开心。” 不等笙歌言语,他先转回了身,朝着吴风二话不说地跪下,上手在脸上揉搓了几下,一些像是面皮一样的东西便被揉了下来,露出一张看起来有些柔和的男人的脸,不同于“管家师兄”在晋茶心里留下的印象,眼前这个男人,眉宇间虽然有些倦色,但看起来异常和顺,彬彬有礼,上一次见到这种气质,还是在京都武驸马的身上。 事实证明,这种气质的男人心里都很能藏事啊…… 吴风的嘴皮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匪原却没有抬头,只是跪在他的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父亲。”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 “匪原……”吴风一手起势,晋茶脸色就跟着变了:这一掌若真的劈下去,不死也伤!昌宗显然也看出来了,正要拦截的时候,却发现那只手轻轻轻轻地落了下来,按在了匪原的头发上。 “匪我君子,原囿于方……原来是个‘谅’字,我怎么想不到呢……” 匪原,应该说是吴谅,真到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反而平静了:“父亲,当年儿子逃出泉州时遇上了天尊,得他教化,在天山上学了几年本事,但……我放心不下,还是想回来看看。” 吴风却打断了他:“你不必再说了。” 吴谅:“毁了大哥的尸身,杀了韦氏,桩桩件件,儿子都认。但我问心无愧,从来一遍,我还是会这样选择。” 那一刻,晋茶在这位传奇人物的脸上看见了无数的变换神情,最后定格为一片冷漠:“用不着你后悔。” 吴谅一下子抬起了头。 吴风:“我吴家的儿子,只有房里躺着的那一个。老大老二,在天山上和天尊学艺,此生不会再走下来,但即便如此,我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你不是。” 错愕只是一瞬,在场的人就没有脑子不快的——张家,狄家,魏家还有代表武皇势力的张昌宗此时此刻都在泉州坐镇,泉州藏兵之事曝光只是时间问题。 一但事发,摆在明面上的吴家人一个也跑不了,但吴谅不一样,他已经“死”过一次了,从这个门走出去,他还能为吴家保留一线血脉。 就连昌宗都没说话,算是默认了这种行为。 但吴谅并不承情,坚定之色比他亲爹更甚:“父亲,信儿子一回。这件事让儿子担了,您和三弟,还有阿笙,都能好好的活下去!” 吴风没有说话。 吴谅语速极快:“您毕竟为李家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李显无论如何也会保您,儿子……” “住口!” 吴风怒叱一声,吴谅只好默不作声地跪着。 晋茶一副玲珑心肝,见吴风眼风扫过来,立马说道:“您是想问,杀郭子修和害三公子的凶手?” 吴风哼了一声:“这种隐患,留不得。” 晋茶默了一下:“只怕您也除不去。” 吴风:“说就是了。” 晋茶:“那就先说三公子——其实这件事再明显不过了,稍微查一查,就会得到吴家两位公子死于同一手段的消息,关注这件事的人几乎人尽皆知。但奇异的是,大家都想知道这二人为何而死,却只有一个人,只关心他们是怎么死的。” 吴风还是一副转不过弯来的样子,昌宗道:“只有吴三本人。他也是吴家的儿子,既然有这种‘诅咒’存在,他必须弄清楚了才能让自己免于中招。” 晋茶接回话茬:“这就是为什么四个受害者中只有他自己留了一命——因为本来就是他自己下的手,手法都是照着听说的事情模仿的。可笑的是,他真的相信人死后血液会变成墨水,还煞费苦心地从妖精洞中买来了‘春山’给自己服下。” 笙歌一直死死盯着吴谅的目光终于挪开了:“你说是阿闻自己动的手,证据呢?” 晋茶:“证据就是那枚‘阳间唤’。” 笙歌:“老头子手里本来就还有一颗……” 晋茶:“春山之毒发作,不过瞬息之间,吴三在门前躺了不知多久,为何能挺到我们开门?况且,那天我出门才是个偶然,吴三根本没法预料自己究竟会在没人管的状态下躺多久——他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当年下毒的人露出破绽,并不是把自己也搭进去。所以,他一定给自己留下了报名的东西,这就是当年据说是已经给了我的‘阳间唤’,这东西他一直留在自己手里,给我的,只是一枚补药罢了。” 昌宗眼风扫了过来。 晋茶从容道:“若是真的阳间唤,你现在就不只是气息不平顺,有九成可能已经卧病在床了。” 昌宗脸上现出点柔和的神色:“你下药的时候就知道?” 晋茶:“不,是离开万年的时候看你还没倒,从那时开始起疑的。” 昌宗:“……” 旁边人对这一段听得云里雾里,晋茶也不解释,只是继续说道:“看起来,三公子的计策奏效了不是么?你们一个两个,都觉得自己是对他好,什么事都瞒着他。就没想过他作为最小的儿子,也想知道真相?”她清清冷冷地一笑:“吴三,偷听可不是什么好事,你躲得还不够久?” 除了昌宗以外,其余几个吴家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那条他们走来的小径,刚刚还在床上虚弱得不得了的人现在已经脸色苍白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看得出是体虚气弱,但唇角还是勾着一抹风流笑意:“我说晋公子,你也太神了些!” 晋茶冷笑:“不比你拿假药糊弄救命恩人神。” 善柔:“……你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是装晕的?” 晋茶道:“说装晕未免太抬举你自己了吧?你倒是想从头到尾地在病床上听完全程,可惜你给自己下药也没个准,要不是张说准备着要算计你们家,弄出块药玉来,你下半辈子就真得在床上窝着了,到时候天天窝吃窝拉,看你还拿什么勾搭狄惠!” 吴善柔讪讪的:“别说了,给我留点面子,我哥还在这儿呢!” 听见这个“哥”字,跪着的吴谅身体颤了一下。 吴风脸色黑得不像话,口气却并不那么吓人:“孽子。” 吴善柔在笙歌肩膀上按了按以示安慰,径直走到吴谅身边,吊儿郎当地跪下,仰头道:“我都听见了,小晋说的没错,就是这样。” 晋茶感觉吴风气得要毁天灭地了。 吴善柔嗤了一声:“天山学艺?骗傻子呢?我从来就不信这狗屁说法,查来查去,却又说是死了,可死后都没进吴家的祖坟。好歹是我吴三的哥哥,就是犯了天大的事,我也得让他们尸骨归乡!可等我好不容易找到二哥的坟茔时,打开来,里面却是个女人的骨架。” 他跪着转了个身,直勾勾地看着吴谅:“哥,要早知道这些年你一直在,我就不出去乱逛了。” 十年委屈,父亲盛怒,什么都没让吴谅动容;但就是吴三这么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却让吴谅的情绪一下子控制不住了。 这是他最小的弟弟,走的时候他还那么小,是他心里最柔软的那一部分。 武林世家,弟弟往往都是哥哥带大的,他自己也是这样,从小被吴直拖拖拉拉地带着,长大后又拖拖拉拉地带着吴三。当初韦氏在他面前扬言要上京揭发时,脑子里飞速闪过的就是弟弟倒在血泊中的稚嫩的脸。 他无法忍受。 吴谅什么都没说,吴三却想刚才拍笙歌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前天晚上,我已经找到大哥的尸骨了。就在灵泉客栈的地下,我本来以为是李显搞的鬼,现在看来,老头子也是知道的。我都安排好了,无论这一劫咱们家过不过得去,都会有人把大哥的遗骸请回祖坟去。” 吴谅最后狠狠地点了个头。 “等等,不对。”吴风把目光从两个儿子身上移开,发现刚才镇定自若甚至还能说些俏皮话的少女脸色骤变。 一旁的张六郎也跟着皱起了眉头,两人对视一眼,仿佛心领神会一般地读懂了隐忧。 晋茶转向一旁眼睛发红的女人:“笙娘,显殿下去哪里了?” 笙歌转过头来,像是有些回不过神:“李显?你和老爷子前脚出来,他后面就离开了,说要回雍州一趟,顺便为阿闻取些丹药。” 她没说一句,少女的脸色就白上一分,笙歌急道:“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快说!” 晋茶又看向了吴三,没等她问,吴三就自己快速地说道:“我是等张说离开以后才起身的,狄惠当时在我床边趴着睡着,我就顺势点了他的睡穴然后才离开的!” 最后,晋茶看向了张昌宗。 听见张说离开,他的眉头就舒展开了。 晋茶看着他,喃喃道:“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