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门 01 江澄刚出了不净世,行路不过几步,忽而眉头一皱,脚步免不得迟滞了几分。 这旁边跟着的聂家随从似乎疑惑,但也不敢去问这臭着一张脸的人,只好也停了脚步等着。 “你们不必送了。回你们家主,江某日后会再上门叨扰。” 留下一句话,三毒无人去拔便忽而出鞘,江澄凌空一跃足尖点剑,霎那间大风涌起。再睁眼此人已在十丈之外。 这被落下的几人修为平平,如何能追的上。 “……”江澄身处上空,四周无人,才在剑上眸光微凛,慢慢把方才攥紧的银铃松开。登时银珠大震,铃声刺耳,急急如催命。 这铃才踏出不净世便隐隐作怪,若不是他以灵力压制住,倒像是他招了什么不祥之物一样,连身上佩着的铃都要大声示警。 江澄复又握紧了已经颤动到隐隐发烫的银铃。 ——这枚银铃连结着他在永芳茶楼布置过的阵法。自那日听说永芳出现异象开始,他便因为忧心她的安全而亲自施法,一旦感知邪祟,便由虚空生成一结界,内外隔断。 想到这里,江澄催动三毒的速度又快了一些。 02 他本没有时间关心她那档子破事。 江家现如今是隐隐有辉煌之势,但玄门仙界本身并不安宁。兴衰交替,权势更迭,拿金家来说,老的一辈还没入土呢,新人却也并不安分。 每日事务虽不至于焦头烂额,但处理完之后便只想倒头睡去,哪里还有闲心去研究他一点也没涉猎的南国蛊术。 但就是寻得的未曾好好翻阅的古籍,也有一句话让他不胜烦忧。 ——南国多蛇虫,结丹之人多修巫蛊以御万毒。行军作战,摧敌首脑,无往而不胜…… 原也有理,倘若这蛊毒寻常人家都能修习,那南国遍地都是绝命毒师,早就神兵压境,一统天下了。 可是并没有,想来这蛊术必然是要先炼气结丹,稳健身心,才可以着手开始修炼。秦展秋的母亲也并没有修习这门技术,这便是最好的例子。 可她秦展秋却无视了这准入的条件,一脚踏进这漆黑的泥沼。 他很清楚,这准入条件虽是门槛,却也是保护修行之人的最后一根防线。 他江澄自认为毫无爱心,对着在乱葬岗扒上裤腿的小孩也丁点不带怜爱。 他毫不避讳的吐槽过仙门小姐弱柳扶风之姿,走起来就像大限将至。被魏无羡嘲笑了好久不解风情。 但唯独这份强大太过沉重。 03 等他到的时候,街上的人已经被暂时疏散。而永芳茶楼的四周被江家的子弟围了个水泄不通。 暗沉的猩红结界上符文隐隐冒着紫气。狰狞的纹路在这座茶楼的雕梁画柱上泛着焦黑的灼痕。 “宗主。”此时的店内伙计已经稳住了原来慌乱的心神,禀道,“掌柜的……还在里头。” 他说着,回身瞧了眼店内浓郁的紫气,接着开口:“内里毒雾甚重,恐怕是走火入魔,我们只能先出来,若不是宗主的结界还在,方圆十里都要受到波及。” 江澄在门前站定,看着写着永芳茶楼四个字的牌匾几乎掩在了烟气之内,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你是南国来的,你比较清楚。”江澄沉默了许久,终究缓慢问道,“……可还有解?” 伙计面露几分为难之色,拱手道:“我们自然是想救回掌柜的,但此时已到这个地步,秦掌柜的若在,应当也不会让您为难。” 江澄面前的障壁本也就是为了捕捉邪祟,一旦捉住了,借由江家的法器,在四周布下阵法捻诀施咒,这层结界所覆盖之物也就尽数形神俱灭、归于虚空。因此也不必担心毒气外泄的问题了。 江澄一手贴上凉冷的障壁,心内忽然变得空荡荡。 能谋虽则不是他的强项,但善断之名确是可以毫不犹豫地往他身上一套的。 可他忽然开始纠结,生出了他最忌恨的,优柔寡断的心思。 江澄的目光微凝,袖间的手指收紧成拳。 “宗主,大局为重。”下属轻声劝道。 江澄收回了放在障壁上的手,面色未改,微微点了点头。提步回身走向莲花坞的方向。 ……这便是要去取法器了。 大局为重,他听过挺多人这么说的。 他其实并不喜欢这句规劝,总显得他似乎不顾大局似的。 ——宗主,大局为重。 这句话,她曾经流着泪,跪在冰凉的地板上对他说。 她说的对,他的身上担着的,不光是江家上下的人命和荣辱,还有无父无母的金凌。 他还没有拟好身故之后由谁掌事,他也还没有做好就此死去的准备。 江澄步履匆匆,却每一步都十足的稳。 时令该是秋风正盛,此时阴测测的,愁云如同大军压境,遮盖了天光使得莲花坞一池残荷更加衰败丑陋。 他不怕的,背信弃义恩将仇报之事,他又不是没做过。 他在伏魔殿内,便可剑指有恩于他的温宁,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腰间的白玉随着急躁的动作摇摆,时而撞上剑鞘,发出不慎悦耳的杂音。 他抬手推开了一道道的木门,向最深处的那间走去。 那里面曾有沉睡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法器,有这几年几乎束之高阁的戒鞭。 转过的是江家客室的寻常一角,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04 “你要找江澄站在这儿做什么,不进去吗?”魏无羡在门前拐角差点撞上人,奇怪地问。 你的声音是透过一扇木门,带着些失真传进他的耳朵的。 “我不知怎的,最近戾气甚重,言辞有时十分刻薄,想着还是在外边先静一静再去见他,免得冲撞了宗主,惹得他一天又是心情不快。” 他听见你说。 “嗨,他便是心情好,便有能好到哪去,你心思怎么这么重,快进去吧……” …… 05 江澄停在了最后一扇门前。 呼吸忽然开始变得滞涩,滚烫的银铃在掌心像是失去了生命的鸟儿,逐渐的凉了下去。 他攥着这颗小小的铃铛,忽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脑门。 就像出现了幻觉,他的眼前甚至出现了你站在转角一脸愁容和魏无羡说那话的样子,而他明明仅仅听过声音。 他好像看见你担着米谷,从侧门绕过花圃,在连着卧房的那个小道上不知为何啼哭,撒了一地的粮食,负气而走。 看见你捧着崭新的胭脂,红扑扑的脸蛋。 看见你步伐沉重,弓着腰身提着满桶的热水,亲自上楼推开他卧房的门,你的面容氤氲在热气里。 看见你被从地道里揪出来,嗷嗷大叫拎着食盒的样子。 看见你做过的蟹黄豆腐、酸枣茶糕、桂花酥酪,掰得完整的螃蟹和油亮亮的、被他嫌弃过无数次的臭豆腐。 你哭着,又笑着,有时喜悦,偶尔痛苦。 ——“宗主,大局为重啊。” ……你哭着说。 指尖猝然一抖,掌心的银铃坠落在地,发出一声凄惨的脆响。 江澄仿佛被一桶冷水当头浇下。 那颗可怜的铃铛骨碌碌地又回到他的脚边。 他终于知道他无法推开这扇门。 06 他想,这真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在耳边的一阵惊呼和惨叫之中,他已经御剑跃入结界。 由他灵力所制造的事物没有任何阻隔地放他入内。 紫气环绕在他的周围。 他觉得,他说不定就会死在这里。 他死之后,这层结界将不复存在,或许还真会尸横遍野,累及江氏。 他真的不该来的。 江澄长叹一口气,提步一级一级地上了台阶。 他放缓了语气,就如同寻常的秋日,发现杯中茶空,要你添茶的时候那样轻声地问。 “……阿秋,你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