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江澄 01 他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而后渐渐的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点住两处大穴好像并没能阻止毒素的蔓延,他看见视野慢慢地归于黑暗。 慌乱作为一种本能的反应瞬间占据了心头,但江澄忽然地闪过一个抓不住的念头。 ……这么猛的吗。 至少这个程度,自保大概没有问题。 某种意义上的安心感随着忽而大作的铃声灰飞烟灭,三毒在他的腰间隐隐颤抖,像是立马就要出鞘杀敌。 呼吸变得沉重,他的耳内好像只能听见沉闷急躁的心跳和可怖的气声。 江澄紧咬牙关,飞快地念了几句剑诀。 三毒便随着主人一同转归沉寂。 02 江澄只觉得身上发轻,悬于空中,上下左右进行调整好像都有些艰难。 眼前的景象是少时莲花坞的样子。 一湖莲叶漂浮在水面,凭栏而坐的,是一衣着华丽的紫衣女子。 江澄的眼眶瞬间有些刺痛。 ——是阿娘。 秦母则是捏着团扇给虞夫人扇风,盛夏的蝉鸣中,二人却显得沉闷。 虞夫人一边看着湖,一边摸着她略微鼓起的肚子。 “夫人,新做的牛乳酥糖可要尝一些?” 虞夫人的目光依然向着湖面,只是摇头。那鬓边的流珠随着动作晃了几下,盈满了夏日暖黄的光。 秦主事再道:“夫人这胎象我听大夫说保稳了就是男孩,厌离小姐都这么惹宗主疼爱,要来个哥儿,他必然是开心的。” 虞夫人冷笑,一个白眼就瞥了过去,淡淡道:“是吗?我看他未必会高兴吧。” “生了个女儿还好,左不过性格柔和些不出差错,反正以后也是要嫁人的。这会子生个儿子日后必然要接他宗主的位置,他真的希望我和他的血脉接掌江家吗?” 秦主事捧上一盏桂花糖水,道:”这才六个月,宗主都已经取好了名字,这‘澄’字看起来平平无奇,却一直都是宗主所赞美的心性呢。宗主如何不爱他?” 虞夫人接了那杯子,抿唇喝了些,神色并不见喜:“说白了,他就是嫌我心重,觉着我小气善妒,不配他江家风骨。” “夫人多心了。” 这秦主事头上只一根青玉簪子,别的再无妆饰,言语之间却和缓有礼。见虞三娘子又钻了牛角尖,一时半刻出不来,便换了种法子劝:“再说,且不管宗主如何想,夫人难道不为有个公子高兴吗?” “呵,我高兴作甚?” 秦主事笑了,接了虞夫人的杯子道:“夫人嘴犟我们还不知道的吗?夫人若是当真不喜欢宗主,结婚便罢,这‘鸳鸯绣被翻红浪’能‘翻’得起来么?” 虞夫人瞬间红了半边脸,抚着肚子啐道:“混账东西,在哥儿面前说些什么呢。” “就算厌离姐儿是意外,夫人性格贞烈,难道能容忍第二次意外么?”秦主事掩口笑着,接着把话说完,一面接着给她扇风去暑气了。 虞夫人却偏过头去不理人了,朝向湖水的面上总算多了点笑意。 这笑意伴着飞红的双颊,如桃花春心,但转瞬即逝。 下人都退了个干净,秦主事也去请医生来日诊。 湖心亭内独她们母子二人。 “……阿澄,我是真不该嫁到这儿来啊。” “我若是不那么倔,央着父亲母亲非他不嫁,他也不至于这般为难罢。” “他若不为难,那么便是与那什么散人结了连理,我说不准也好过些……” 她看着鼓起的腹部,白皙的手在极好的绫罗上摩挲。 那腹中胎儿忽然动了一下,让她一时间惊愕地瞪大杏目,那深灰的眸子里盛满了莲花坞的夏日涟漪与湖光。 她微笑起来,夏日的暖色终于跃进她的眼底。 而江澄则是喉间发堵,竟直直地站着,发不出什么声音。 02 还是湖心亭。 “这里是湖心亭,开阔透风,练字读书在这里,可是别有一份意趣。阿婴,你若是在宅里呆着闷了,以后也可以来这里。” 江枫眠抱着魏无羡,给了他一个更好的视角。 湖心亭是带他熟悉莲花坞的最后一站,江枫眠似乎心情极好,指着远处的莲叶和魏无羡说着话。 江澄看见年幼的自己一脸羡慕地看着魏无羡,但竭力抑制着嘴角。 江枫眠放下了魏无羡,江澄凑了一步上前似乎要以为他将接着被抱起。 可江枫眠引着魏无羡走出了湖心亭。 年幼的自己的脸上霎时染上了委屈和失落,一步一步地蹭着往前,跟上父亲和阿姐的步伐。 他就这样愤愤地走啊走,越走越委屈,最后抬头的时候,发现和父亲阿姐分开了。 小江澄顿时有些慌张,连忙往回走,却不知道父亲和阿姐会在哪里。 余光看到一人,差不多年岁,不着江氏校服,却提着个脏衣篓子,似乎是家里的仆人。 “你!有看见我父亲和阿姐吗?!”江澄着急地问。 那人回过头来,江澄才发现这身着男童衣服的似乎是一女子。江澄立马移开了视线。 倒是这人瞧了江澄几秒,道:“是江少爷呀?宗主和小姐方才是去凝露阁了。” 江澄听了,就打算往那儿去。 这女孩道:“少爷慢些,我给您帕子擦个脸。” 江澄这委屈的鼻尖酸酸劲儿还没过去,道:“我要帕子做什么?” “少爷,您都哭花啦,仔细旁人要笑话了去。” 江澄接了那帕子胡乱抹了,面色红红。 女孩伸手准备接,江澄却道:“我明日洗干净了还你,你叫什么。” 女孩方准备说话,洗衣房便叫唤了:“衣服还没送到么?你个蹄子再偷懒,仔细我告诉你娘亲!” 于是她便拎起那装着衣服的篓子,很快跑远了。 03 又是湖心亭。 他伏在石桌上小憩。 秦展秋走来的时候悄无声息,敛声屏气。 摆好了食盒,便瞧着这睡着了的江澄,看的不知为何总笑。 此时无风,她悄悄地靠了近,红扑扑的脸颊几乎就要贴上他了,却忽而如梦初醒,抿唇笑着退了回去。 她如葱根一般白嫩的手指捻起一根他头上少有的,没有被束起的发丝。 拿那拆螃蟹用的小剪子,铰了下来。 想要塞进心口,却忽起大风。 那春天的动静将他唤醒,也带走了她那根几乎已经要拥有的情丝。 “……你拿着剪子作甚?” “拆螃蟹。” 江澄伸脖子一看:“螃蟹呢?” “……”她道:“忘、忘记带了。” “……” 春光甚好,微风有些尴尬。 04 小江澄从被子里钻出来,此时已经是少年的样子了,脸上带着些热乎乎的潮红,也许是在被窝里闷太久了。 但一旁的江澄立马知道不是这回事。 黑历史太过深刻,让他现在成年了都不免臊的慌。 这少年江澄急急地把寝衣换下,涨红了脸把那亵裤一裹,堆进衣娄。 “少爷,我进来收个衣服。” 此时你已经跟了江澄两年有余,各项事宜都很熟悉,这会子正在房前敲门。 “进来吧。”这江澄坐回榻上,假装无事发生,却身体僵硬,显得十分不自然。 你进门,奇怪地瞅了他一眼,去收那筐子里的衣服。 这寝衣像是要包住什么似的,裹在外头,完全不像江澄“不拘小节”似的平常乱塞一气。 “……”你狐疑地伸手一抖,江澄正要出声阻止,却在你指尖触及那粘腻之后捂住了眼帘。 少年江澄是没眼看了,而这中年的江澄却瞧见你憋笑厉害得紧。 “……” “恭喜少爷成人?”你轻轻地说。 少年江澄此时头发还没束起,瞪着一对杏目显得凶味儿不足:“你、连你也敢取笑我!” 你把那衣服包了,准备提走:“哪儿的话呢,这可真的是喜事,你看,女子月信初来也是要庆祝的,你们男子梦——” “啊啊啊啊啊!”江澄挠头近乎抓狂,“别说了!你个女孩子,怎的不嫌臊的嘛!” 江澄尴尬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你想上前去劝解,却在意着指尖沾了那东西不好碰他。只好道:“好嘛,少爷皮薄,我又不说出去。” 听到这话,江澄算是面色缓了些。 “行啦,我先拿去洗。您就别纠结了,再不更衣洗漱,要误了先生的早课。” “知道。”江澄低低地说了一句,烦躁地很,末了补充,“你要乱说,我可不饶你。” “知道了,您安心更衣去吧。”你掩上了门,提着衣篮便走了。 05 江澄早课上完,看见你似乎已经把那衣物处理妥当,这会子正牵着个什么东西。 定神一看,却是他那被阿爹送走的爱犬茉莉。 茉莉看到旧主,兴奋地双足立起,咧开着嘴露出舌头。 “你!这什么东西拴在他脖子上?”江澄心疼地蹲下来摸这茉莉的头,“这难道不会勒死?!” “没办法呀,宗主不让养狗,我这偷偷带进来,总得防它乱跑。”你把那绳子递给他,“猪大肠的绳子呢,有弹性,不勒。” “……”江澄默默缩回了手。 “我觉得你脑子有问题吧?!为什么要用猪大肠做绳子啊???” “大肠做绳子不好吗?”你问道,“很有韧性啊,而且屎都洗掉了,挺干净的。” “女孩子家能不能别一天到晚屎啊尿的挂嘴边??!” 但是江澄仅仅只是这样说了一句,再没有怪她什么,坐在青青草地上,把茉莉揣入怀中了。 “啊,对了。”你记起一件事,此时回道:“那个‘茉莉’实在太不顺口了,我给改了个名儿。” 江澄则毫无反应道:“反正我也不养它了,你爱叫什么,便叫什么吧。” “嗯,现在它叫‘旺财’。” 江澄嘴角一抽:“……能改回来吗?” “大概不能。”你摸了摸鼻子,却见旺财因为刚刚被叫了名字,而无比好奇地盯着你。 “你真是一点起名字的天赋都没有。” “……”内心一万个槽点奔涌而过的你抽了抽嘴角:“咳……少爷教训的是。” 江澄瘪着嘴,摸了摸怀中的小狗。 “……旺财。”江澄及其别扭地开口,“以后要常来玩啊。” “嗷呜~”小狗被摸舒服了,翻出肚皮叫唤了一声。软绵绵的奶气地很。 ——真可爱。 江澄被那眼神萌化,一脸埋进了它肚子上的软毛。 秦展秋阻止都来不及。 ——想来江澄喜欢那种软乎乎的东西,大概是有据可考的。 包括软糕,包括软被,包括枕头,包括软软的金凌。 ……还有大概能算软的欧派吧。 05 这回的场景是永芳茶楼。 射日之征后重新建起的,器具都还在采购中,只是房屋刚刚落成。 江澄作为宗主,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进来看看。 大抵是十几年的相识过分亲密,他跟着她进来的时候,早就忘记了女子闺阁这茬子概念。直接就进来了。 “椅子还没到呢,宗主不介意的话,先坐床上吧。” 江澄看着室内残缺未齐的用具,点了点头,往那床边一坐:“有什么介意不介意的,非要说起来,应当是你女子更介——” 江澄的话卡在一半,他好像坐到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在锦被下硌的人难受。 伸手一探,摸出了个形状诡异的东西。 “……”江澄把手中的那根玉石棒子放下,仿佛受到了羞辱一般面色涨红:“你怎的……” 你原还多少有点尴尬,但此时看这平日里说话利索的三毒圣手这会子吞吞吐吐,颇觉好笑:“我一没嫁人,二没买男宠,平常也就对付一下,我还没臊呢,你臊什么。” 江澄道:“你快把它收起来,外人看了,像什么样子。” “这东西造出来不就是给人用的嘛,何必遮遮掩掩。”你把拿玩意用绸布包了放回盒子,“再说这房间平日里也没人擅闯,又不会教人声张了去。” “……”江澄半张了口,犹豫再三,到底说不出一个字。 “怎么,只许男丁们偷偷用手解决,性别歧视啊。” “……我没有。”江澄很快地否认,只觉得脸上热气翻涌,“你、你……” “我什么?”江澄看见你调侃一般的笑容还在脸上,眼神里的光却有些不同了:“又骚又浪又贱?” 江澄一愣。 “……不是。” 他反正是说不出口这样的话。也不是没骂过什么骚货贱人,父母不在了他很经常混口乱说,没积口德。 他不是没有骂过人,但是总是觉得这样的形容,放在她的身上并不合适。 就算她手上还拿着这看起来就十分下作的东西。 他听过父母亲在议阿姐的婚事之时,说到过门当户对。 讲是根本不当对的人,看到的世界也是截然不同的,这样的差距将会使他们无法走到最后。这句话是用来支持江家和金家结亲。 但江澄却一直记到了今天。 他和你一同长大,却接受着不一样的教诲,做着不一样的事,看着不一样的光景。 你们也肯定是不一样的人。 更别提其中还有一段不长不短的分离。 你染上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坏习惯。 他听过你在温家那里开过青楼,卖过房中药物,寻思着这身份就算偷偷摸摸也不惹人怀疑,用来掩盖视线再好不过。 所以他即便讨厌这种风尘低贱的事情,也并没有反对过你的决定。 但这由并不代表他放弃了她。 因此江澄憋了半天,似乎也不好意思直白,竟神色复杂自暴自弃的来了一句:“你乐意就好。” 你狂笑不止,扶着桌子揉起肚子来。 眼里都是泪花。 当时江澄以为她是笑得厉害。 而现在再看旧景,这不断的泪水和某次撒了一地的豆子一样。 不过是害怕他嫌她脏污低贱,然后在某一天像个废弃的抹布被丢掉。 她试探过,却没有从不善表露的他这里得到过什么可喜的回应。 或许对于心仪之人,常常会生出这样的心思,但这种思维太过于自卑。 这是困扰了她许久的心结。 他想应该由他去尝试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