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夜谈（上）　　　　01　　　　一身汗臭都要发馊的金宗主终于是被江澄连拖带拽地扯进客房。　　　　你坐在圆木桌边说是吃瓜子，实则看门，耳边是侧边浴房里头金凌的埋怨：“舅舅！我已经是大人啦！”　　　　“大个鬼！你一身得有三尺泥了居然胡乱冲一冲就想出门，还不快滚回来好好刷刷！”　　　　“舅舅QAQ！你别过来！我自己来！！自己来！！！”　　　　——第一次听见暗恋对象在脱光了洗澡，却毫无生理反应呢。怎么办，在线等。　　　　很急。　　　　你听着时大时小的动静，吧唧把一瓜子嚼烂。　　　　02　　　　冲洗干净的金宗主被穿的像个白玉菇的江宗主套上了凉爽的衣物，成了一个俏丽的金针菇。　　　　这只金针菇拿着一短巾，擦拭着头上滴下来的水。　　　　“喂！”他表情硬邦邦地道：“快拿一块大干布来，这短巾不好用。”　　　　话音刚落，江澄抬手把那厚实的干布糊他脸上，啐道：“几日没见，你个混账越来越没教养，‘喂’是叫人的么？”　　　　这金凌本在洗浴只是就被凶了个惨，这下又劈头盖脸的来了一句，登时就想顶回去。　　　　——教养还不是你教养出来的嘛！都是你！你才凶巴巴的！　　　　然则这想法只是刚刚露了个头，很快就被藏下去。　　　　管他多么凶神恶煞，自己还不是这悍狮子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金凌努了努嘴，把头上的干布扯下来擦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女仆不是江家下人吗？使唤下人不带名字怎么就这么让舅舅火大了？　　　　金凌一面擦水，一面瞥这俩人。　　　　“宗主。”　　　　江澄拣了旁边位子做了开始掰花生：“干嘛。”　　　　“……我突然发现您还很有奶爸潜质的嗷？”　　　　江澄听了，愤怒地夺走你手上好不容易才掰好的腰果，一把丢嘴里：“你脑子又秀逗了吧！”　　　　“……”金凌抽了抽嘴角，顺带想起初见之时这人其实坐江澄的位置，用江澄的碗筷，甚至于走的说通向江澄屋子的地道……　　　　怎么看怎么亲厚非常的关系，他怎么没早点反应过来嘞。　　　　金凌擦着头发上的水，看着俩人同桌而坐，穿着异族的衣饰，在一片闷热的空气中他竟也不怎么觉得三人同室违和。　　　　秦前辈也就罢了，舅舅也……　　　　金凌捏着自己身上这被强行换上的短衣，格外地不舒坦。　　　　03　　　　金凌是带了些钱财来南国的。可是在南国，他空有着钱，人家压根不让他住店。　　　　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是南国姑娘经常买些中原的哥儿，这金凌无依无靠的，人家怕是私自跑出来要逃的。　　　　金凌很生气，他觉得自己无论怎么看都不会像是娼妓戏子。　　　　但无奈和平头百姓……更何况是姑娘动手，他还是做不出来。因之他死死穿着那不愿意换下的衣饰，几天来都睡在荒野树边——想来没被毒蛇咬死真是万幸。　　　　金凌是恨透了这鬼地方，今日可算是得以睡个饱觉。　　　　——他原本是这么想的，可不知是衣服太过清凉的缘故，还是岁华丢失心神不宁，他却死活睡不着。　　　　新月当空，金凌推开了门，想去院子里转转，却不料直接看到了你。　　　　“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金凌道。　　　　你对他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又拉着他走得离她那一间屋子远了些，才轻声说：“你舅舅睡熟了，别吵他。”　　　　金凌抿了抿唇，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嘴硬道：“他还能睡熟？吵不吵都是那样的，他眠可浅了，你跟舅舅这么久你还不知道？”　　　　你想起早年江澄照顾金凌的时候，确实是连金凌鼻塞呼吸声稍重一些都会醒来，巴巴地跑去库房拿炭点炉。　　　　“是啊，他眠一直很浅。”你挑了块干净圆滑的石头坐下，悄声道，“不过这几日他累的慌，江家前几日出了点事情，他还没休整好便御剑一整日来到这里，再加上寻你不到，他嘴里不说，到底是没法安歇的，如此算来，这有七八日了他才好好睡上一觉。”　　　　金凌捕捉到什么一般：“出事？什么事情？解决了吗？”　　　　“……”你思忖片刻，“算是吧。”　　　　“解决了便是解决了，没解决就没解决，‘算是’是个什么说法？”　　　　你闭上眼，那日婚礼的幻梦仍然新鲜明艳。　　　　“就是……我也不确定它会不会再次出现。”　　　　你叹了口气，道：“真是讽刺啊，他总算是恢复了平和，可我的内景却不再平静了。”　　　　“等等？你在说什么呢？”　　　　你撑着腮帮，看着这个因为觉着脏所以不喜欢随便往石头上坐的少年：“……你莫名其妙也对，毕竟你舅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平和了。”　　　　月夜里的微风带来蟋蟀的鸣叫，一抹阴云随风行到辉月之下，一寸寸掩盖住你面上的月光。　　　　“睡不着的话……告诉你一些事情吧，金凌。”　　　　男孩微微睁大了眼。　　　　面前这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女子身上，缓缓有真气走动。　　　　04　　　　“你舅舅原先其实并不是这样的。”你向后一仰，直接躺在干燥圆滑的石头上，双手枕在脑后，草编的手环略微扎人，“你可能没什么印象了，他当真有一段脾气特别好的时候。”　　　　“那时候你还没多大。宗主和你在榻上睡午觉呢，他是睡熟了，你却鬼心眼多，怎地都睡不下去，扒到他身边，晃悠悠站起来，朝着他肚子蹦了下去。”　　　　坐在一边掰蚕豆的你吓得立马站了起来，而江澄更是闷哼一声少见地整个人弹起来，脸上还带着“卧槽是谁”“妈个瓜子看老子锤爆你头”的复杂神情。　　　　结果两双圆溜溜的杏眼对视了片刻。江澄眨了眨眼，莫名一笑又把这熊孩子拢身边躺下睡了。　　　　“那时候你舅舅脾气可好了，啥都没说，还给你刮了刮鼻子。哎我都怀疑他有恋童癖了！”　　　　金凌是江澄唯一的后辈，江厌离总是说金凌和小时候的江澄几乎一模一样。　　　　粉嫩嫩的小手，溜圆乌黑的眼睛，水嘟嘟的嘴唇。　　　　江澄失去过亲人，因之加倍地宠爱他。　　　　江澄缺少过长辈的关怀，因之更是花了心思陪伴。　　　　那段时间，是江澄最最柔和的时刻。　　　　所以哪怕你并不是很喜欢江厌离、并不喜欢金凌，也无所谓了。　　　　你不喜欢江厌离和金凌，无非是因为对他们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生嫉恶，无非是对自己身为下贱的满腔愤怒……这些和江澄那久违的笑容和幸福比起来，压根就不算什么。　　　　然而不幸的是，这段美好实在太过短暂。　　　　很快，江澄再次失去了亲人，甚至还连带着纠葛不清的魏无羡一并丢失。　　　　扶灵回莲花坞的时候，江澄的脸上是残冬的霜雪和暮光。　　　　他用那冰凉的视线看着江厌离的棺木封紧。　　　　江澄像丢失了所有的情感，暗沉沉的眼眸里连哭泣的水光都不曾存在，像死亡了那样没有生气。　　　　头七过后，江澄终于肯喝点粥水。　　　　那是个繁星漫天的雪夜，冰雪将湖面封结。　　　　你看见有一人忽而在雪地里到处挖刨，你确定那是江澄没错，赶忙上去问了。　　　　“宗主，您在找什么？”　　　　江澄忽而抓起你的领子，眼里是猩红的血丝：“平安扣呢！？我的平安扣呢！！”　　　　你愣了一瞬。那是江厌离在魏无羡和江澄成年的时候送给他们的礼物。　　　　他这几日身穿孝服，你竟也毫无印象这扣结在哪儿了。　　　　满视野的雪白里，其实要找一个刚掉的红色扣结，是很容易的。因之八成是早就丢了。　　　　他发了疯一样逢人就拽着人去找，你只得去劝：“宗主，这平安扣，我再给你做一个便是了？”　　　　江澄猛然甩开你的手，大吼道：“你给有什么用？！那是我姐姐做的！”　　　　你的手背热辣辣的发疼。　　　　暴戾让你的眼眶很快因为委屈湿润起来，可你看到的，却是满面泪痕的江澄。　　　　他不断重复着：“那是阿姐给我的……”　　　　江厌离下葬的时候，他并没有哭泣，而现在，这个平安扣的丢失，却让他涕泗横流。　　　　从小到大，江澄不得不和魏无羡分享所有的爱意，这个人手一件的物件，或许是他少有的，独独一份的完整关爱。　　　　他忍得有多辛苦，眼里就有多红。　　　　砂砾一般的干雪糊在他的发间，就像一夜白了头。那夜的泪雪过后，江澄就不再是那副模样。　　　　他好不容易从失去父母的阴冷里走出来拥抱阳光，命运却将他再一次推向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