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个赵依芳这样的妈妈,该多幸福啊。钱佳玥由衷地羡慕。
钱佳玥对陈秀娥的情感非常复杂。五岁时候,钱枫陈秀娥才回到上海,因此钱佳玥对妈妈的感情,或许从根子上就是疏离的。陈秀娥爱漂亮、喜欢热闹、动不动作、公主心、还有势利虚荣,这都在钱佳玥从心底不舒服。但从前她并没有明确自己的意识,直到她认识陈末,在陈末的家里看到陈末的妈妈赵依芳。
赵依芳是三甲医院护士长,家里总是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她自己人也干净,不像陈秀娥一大把年纪了还装小姑娘穿红穿绿穿蕾丝,她就是穿一些款式简单而材质高级的衣物。头发不是艳俗的大波浪,而是平滑整洁梳一个髻,露出光滑修长的脖子来。赵依芳说话温柔,笑起来温柔,而陈秀娥呢?笑起来恨不得掀翻屋顶,没事就看叽叽喳喳的滑稽戏,打嗝放屁。经常穿着睡衣带着一脑袋的卷发棒走来走去,甚至走出家门,去买报纸买菜跟邻居聊天。钱佳玥才不要跟她在一起,红都红死了——连基本出门打扮得整洁都不会么?
在陈老太为钱佳玥搭建的世界里,农民兄弟,是比工人更淳朴的一群存在。因此,就算钱佳玥跟着爸爸去江西爷爷家,她都不会端着所谓大都市小姐的架子。在她的眼光中看出去,农村的一切都是淳朴的、原野的、动人的。而她爸爸,钱枫,这样一个淳朴憨厚、老实勤奋的男人,一直被作妖的陈秀娥各种欺压。
还有谈吐修养呢!赵依芳会看时尚杂志名人传记,会给陈末买整套的《在北大听讲座,带着陈末听音乐会看话剧,给钱佳玥卡门讲营养学和美国最新的研究。陈秀娥会什么呢?作为新村最大的“喇叭”,天天只会叨叨张家长李家短,电视剧里演了什么,卖鞋又碰到什么刁蛮的顾客自己怎么挖坑让别人掏钱。唯一的文化熏陶,是《新民晚报上的《蔷薇花下,还有席绢琼瑶的小说。
对爸爸钱枫,钱佳玥心里很同情。钱枫是江西人,在皮鞋厂倒闭后,跟着回城的陈秀娥到了大上海。按道理,势利的上海人要叫他“乡下人”的。但陈家不是,陈老师思想觉悟那么高,怎么会这样看待自己出身贫下中农的女婿呢?
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一个妈妈?钱佳玥忍不住想。她一再告诫自己“儿不嫌母丑”,但忍不住地,又为自己辩护:我又不是嫌她穷嫌她丑?于是,钱佳玥开始了默默的抗争——从不穿陈秀娥为她挑的衣服裙子,不用陈秀娥给她买的可伶可俐洗面奶,连卫生巾牌子都要跟妈妈反着来。
“你就是廖主席的外孙女啊?听说你读书很好啊!”连跟着出去菜市场,卖菜的都会高看她一眼。钱佳玥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大家对外婆的尊敬,对外婆的亲切,喜欢外婆嘴里那一套套跟中央一台如出一辙的话语。
所以,钱佳玥虽然不相信陈秀娥会去偷陈老太的表,但是在心里已经为陈秀娥的蒙冤找了很多理由。比如,不懂“瓜田李下”,如果真的一直身正,外婆怎么会想到她的头上呢?比如,明明可以好好沟通,为什么要意气用事乱发脾气呢?还说外婆“脑子坏掉了”,“老年痴呆症”,做小辈的怎么可以这样呢?而且就算和外婆闹矛盾,但和钱枫没关系,为什么每次都要折磨爸爸?真是仗势欺人啊。
在钱佳玥心目中,家里三个人最让她亲近的,当然是外婆陈老太。这不光是因为陈老太从小带大她,更是因为陈老太有一种体面的光辉,是符合十几岁孩子势利的内心的。在新村里,谁不认识陈老太呢?
很多年后,钱佳玥想,自己温顺乖巧的外表下,青春期所有的叛逆,都给了陈秀娥。她的叛逆不像陈末一样轰轰烈烈,是默默地,悄悄地,静静流过延绵多年的十几岁时光。青春期的叛逆都是“弑父”,只有在心里杀死权威的家长,才会真正地长大,这是成长的代价。而倒霉的陈秀娥,并没有做错什么,就无辜地成为了那个被钱佳玥杀掉的靶子。
这是规定动作的序幕,过一会儿,就要钱枫在门口千哄万哄才肯再出来。钱枫如果不在家,那么陈秀娥就可以在房间里摒到钱枫出车回家,然后声泪俱下痛诉。钱佳玥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也试过去哄,也能奏效,但老实说,太累了。就跟唱戏一样,三请四请,看对方念唱做打,只试过两次,钱佳玥就放弃配合演这场大戏。从此之后,钱佳玥对爸爸钱枫心里多了许多怜悯。
肖涵无法弑父,因为他的爸爸真的已经死掉了。好几个夜晚,肖涵借着月光站在肖友光的遗像前,心潮起伏。
陈秀娥和陈老太的吵架,钱佳玥从小到大已经见了无数次了。只见这次,果不其然,陈秀娥又气鼓鼓地跑到房间里把门一摔。
该怎么对自己的爸爸说,妈妈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了?
陈秀娥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在钱佳玥面前“鬣毛一甩”,把碗一扔,“腾”地站起来:“好了呀,怎么又说到小时候去了啊?反正你儿子在你心里千好万好,我从小就是一个小偷,好了吧!发配到江西去改造思想,我活该,我认了,好了伐!我看你脑子真的坏掉了,你藏你的东西不要藏太好哦,会给我知道在哪里的啊?像防国民党特务一样防着我,我能拿得到的啊?自己东西找不到了就来怪我,我看你就是脑子坏掉了!老年痴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