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玿胸口微悦,行为自是不十分恭敬的,言语间却道,“楚皇陛下,本将何敢?这冷宫残室住着不舒服,我来接陛下和太后去其他地方安居。”
毕竟是小孩,小圆脸上强作怒容,口中却好奇道,“去哪里?”
谢玿微弯了腰身,不十分居高临下,道,“去个比这里暖和的地方。”
他打量谢玿,半晌又问,“真的?”
谢玿抿唇,笑眯眯的点点头,倒是含了些诚恳之意,“真的,比这里笑声更多,好人更多,死人更少,人人都能吃饱穿暖。”
小皇帝咬了咬下唇。是的,这楚宫内外,朝廷上下,最不缺的就是坏人,自他有记忆起,每天都在死人。这里冷,他与母后的心要更冷才能活下去,日复一日,他早就厌倦了,早就不奢望温暖了。不敢奢望,但依旧渴望。所以如今面前这人提起,他幼小的心竟悸动狂跳,真的有那样的地方么?若真能去那样的地方生活,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
孩子的眼睛透澈明亮,心事昭然,不止是谢玿,就连杨致玉都看清了其中之意。
杨太后狠毒疯狂,对小皇帝,却一贯温柔。
她将小皇帝抱护入怀中,爱怜的抚摸他脸颊,终长舒口气,凝住谢玿,并不疾言厉色,却让谢玿觉出一些警告威胁。
“谢小...谢将军,本宫...”
谢玿欠身,恭敬笑道,“木,免贵姓木。”
“...”杨致玉接着道,“木将军,本宫现在可还能有提条件的资格?”
谢玿挑眉,“说说看。”
杨致玉道,“本宫罪孽深重,不奢望日后还能安稳度日回归故土,但本宫想木将军将这孩子送回吴越。”
谢玿咂咂嘴,不由唇角微弯,“太后娘娘,既然您都觉得回归故土是奢望,还提它做什么。”
这就是不答应了。
杨致玉却未动怒,也未生气,只是瞧着谢玿。
谢玿又道,“不过安稳度日是可以的,在下可以保证,陛下与太后到达益京后,定能日日安枕而卧,除了不十分自由外,生活用度与楚宫无异。”
都是权利倾扎中九死一生的人,杨致玉怎会不明白成周打的什么主意。
但她未恼。
从出殿门到坐上周军早已备好的车辇,她表现出来的只是一位寻常母亲的样子,温柔慈爱,紧紧牵着小皇帝的手细语讲话,将他送上第一辆车。
待要分别时,小皇帝攥紧了杨致玉的手指,“母后不和朕一起坐么?”
杨致玉揉捏着他软嫩的小掌,看了他许久,微笑着摇了摇头。
一旁陪车的陆余盛瞧了许久,对这孤儿寡母倒是态度有礼温和,此时听见小皇帝稚言,朗声笑道,“小娃娃放心,你母后的车就在你的车后面,你毕竟是国君,出国入城都要独乘。”
小皇帝抿着嘴想了想,又回头去看杨致玉。
杨致玉温柔含笑,对他点了点头。
小皇帝仿佛定了心,又问陆余盛,“那我什么时候能见母后?”
陆余盛把这小娃娃抱上车,口中道,“很快,等到了益京,你就能和你母后一直在一起了。”
小皇帝圆滚滚的被塞进车厢,还掀开帘子探头外瞧,瞧着母后上了另一辆马车,一步三回头冲他微笑。
他忽然心里有点难过,他知道母后有些事情做得不对,但他很爱她,爱她爱到一天也不想和她分开,晚上想在她怀里睡着,白天想粘着她玩闹。虽然...以往母后并没有太多时间陪他,但还好,那带着半片面具的将军说了,以后母后陪伴他的时间会很多很多。
半晌,一只手过来在他窥探的小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
他抬头,是那个半片面具。
这人长得好看,对母后和自己都不坏。而且母后刚悄悄告诉过自己,跟好这个人,这个人可以送自己回家。可“家”是哪里?他不知道,母后也不肯说。
于是他还算听谢玿的话,让把脑袋收回去他立即就放下了帘子。
毕竟国君,他还记得要保持威仪。大概...缩回去的时候抽了抽鼻涕,也不算什么吧。
谢玿忍着嘴角的笑意看这故作老成的小孩,忽然想起自己路过襄桓大街时顺手从破败的货铺里拿的一只木质飞鸟,半掌大小,有机关,翅膀可动,口中可鸣,周身剪了活鸟的羽毛拼接黏贴,惟妙惟肖。
她觉得新奇有趣,本想顺回益京去哄赵元冲的,这会儿瞧着小皇帝,就从怀中摸出准备送给他。
忽然,出于武将的直觉,耳侧一道视线过于炽烈,她警惕起来,猛地蹙眉扭头,却见只是杨太后在后辇上看着自己,似是有事要讲。
她将小鸟从车窗扔进去,骑马踱步到杨太后车前,道,“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杨太后将方才那一幕尽收眼底,面上依旧冷若冰霜,再与谢玿说话时眼底却温和了不少。
她抚正自己鬓边金玉华贵的翠翘,道,“木将军好像很招小孩子喜欢,木将军有孩子么?”
谢玿旋马欲走。
杨致玉道,“木将军请留步。”
谢玿这回转头不耐烦的看着她。
杨致玉仿佛不觉,道,“本宫是想向将军打听一个人。”
谢玿心下思忖,依旧蹙眉,问道,“太后想问的可是杨致秀?”
杨致玉一口气似叹未叹,轻阖眼帘,远处斜阳正烈,她想直视那团媚红,却被刺的睁不开眼睛。
谢玿观她神情,替她放下窗边纱帘遮挡,道,“她很好,活得很好。等到益京,你们姐妹有什么前情旧怨,再续吧。”
杨致玉笑了。
谢玿也再无话,驱马走开,大军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