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老师叫李光久上来,是让他给这些孩子们领读。 他摸了摸李光久的脑袋:“你认识字,比很多孩子都强一些,我还要去另外的班级看看……”他顿了一下,问道:“没有问题吧?” 李光久摇了摇头,本来就算不上什么大事。 “好。”全老师道:“你随便带着大家读一篇课文,我就去其他班了。” “好的。”李光久点了点头,随着全老师的离开,教室所有的孩子都把视线投在站在讲台上的李光久身上。 这些孩子年纪大一些的有十三四岁,年纪小一点的只有五六岁,他们的穿着也是各异,有的只着马甲,有的穿得很是气派,大家坐在破破烂烂的桌椅上,看着他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疑问。 就好像天然的信任他似的。 他有些许的难为情,转移了视线,把目光投在自己手中的课本上。 这时候,整个教室非常安静,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 李光久清了清喉咙,翻开了书页:“那个……大家把书翻到第十四页……” 底下的孩子们低下了头,教室安静的只有书本被翻开的声音。 这时候的语文课本是新中国成立后所出的第一本语文课本,考虑到此时的孩子很多都没有受到学前教育和知识普及,很多孩子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所以课本的内容非常简单,有的课文只有一句话。 比如第一篇课文《开学》,内容就是“我们开学了。”然后就没有了。 李光久选的这篇课文名字叫做农民,课文内容也很短,就是——二喜的爸爸是农民,他种菜种稻子还种棉花。 总共也仅仅只有两句话,远不是现在小学课本里的长篇大论。 这原本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直到李光久翻到那一页之前他都如此认为,他甚至在想等他读完了之后该干什么。 但是,他感受到的只有孩子们的沉默。 这种沉默与刚刚的氛围还不一样,更像是凝滞了的空气倾占了所有的空间。 李光久拿起书扬了起来:“那个……你们都翻到这一面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四下看去,所收获的目光只有迷茫。 这些孩子连数字都认不全,更不知十四页到底是几页,他们更无从去读,去跟着念了。 时间好像在滴答滴答的走着,李光久叹了口气,他从讲台上下来,教这些孩子翻到需要读课文的那一页,他做这些的时候也没有想很多,内心充斥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一种生活在现在的我们在文化大普及之下感受不到的无力感。 他走到李肆勤的座位边,指了指他没有翻开的书:“你翻到哪一页了?” 李肆勤看着他,没有说话,手磨蹭了一下书表面的封皮:“我……” 李光久帮他拿起书,给他翻到那一页:“没事,慢慢来。”他说着,拍了拍李肆勤的肩膀,然后走回了讲台。 其实只是有着两句话的课文,但是却耗费了李光久无数的心力,他敲了敲课本:“等下跟着我一起念。” “农民。” “农民……”那些孩子微弱的声音从中嘴里轻轻的吐出了出来。 “二喜的爸爸是农民!”但是李光久的声音却非常的响亮。 “二喜……的……爸爸……是农民!”逐渐,那些孩子的声音也跟着洪亮了起来。 “他种菜!”李光久大声的吼了起来:“种稻子!还种棉花!” 孩子们的声音响彻了教室的横梁,琅琅的读书声所带给李光久的,竟然还有些许微妙的成就感。 他竟是露出了笑容:“很好。” 有的孩子还不知道收,竟然也跟着读:“很好……” 后来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望着他笑了起来。 李光久摇头失笑,他放下课本:“知道什么是农民吗?” “知道……” “我爸爸就是……” “我就是……” “农民是不是种地的?” “停!”李光久大声喊道,他拿手往下面压了压,那些声音慢慢收了下来,大家都看向他,只见他举起手:“请举手回答问题。” 他在黑板上用石笔写了‘農民’二字,苍劲有力的字体给人一种锋锐之感。 他指着黑板:“知道这两字吗?” 有人说知道,有人说不知道。 “举手回答问题。”他又强调了一遍。 李肆勤高高的举起了手。 “李……肆勤。”李光久迟疑了一下才把他叫了起来。 果然李肆勤一站起来就说道:“哇,光久你的字写得好好看啊!” 李光久:“不要回答与问题无关的话,坐下。” 李光久叹了口气,指着这两字:“这是……” “农民。”站在门口的全老师替他回答了,他说完走了过来,站在黑板前,立了那么一会儿,方才感叹:“好字。” 李光久怔了一下,才低声叫道:“全老师。” “李光久。”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李光久的名字:“你做得很不错。” “全老师……”李光久站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石笔,低着头。 “嗯?” “我饿了。” “哈哈哈——”全老师笑了摸了摸李光久的头:“该吃早餐了。” 孩子们像疯了一般欢呼起来,整所学校就三个人,一个厨师两个老师,全老师也不知是什么来头,可以弄来很多新奇的东西,而且不拘泥于老师的身份地位,有时候还看见他光着脚去塘里捞鱼。 吃早餐的地方原来是地主家的祀坛,现在这些东西都搬走了,留下好大一块空地被全老师称作食堂,食堂很简陋,只有十几个矮板凳和为数不多的几张桌子,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的,有的角还有烧黑的痕迹。 厨师已经在生火熬着玉米粥,味道飘得很远,孩子们倒是没有拥挤,一个个很老实的排着队领着碗。 李光久排在李肆勤后面,全老师在另一边,大概是在看粥熬得怎么样了,距离并不远。 接着,就听见李肆勤喊道:“全老师——” 全老师回头看到他笑了:“狗蛋啊?” 李肆勤撇了撇嘴:“现在我不叫狗蛋了。” “哦?”全老师走了过来:“你给自己取了个什么名字?” 李肆勤从他的屁股后头拿出了自己的石板,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夹在自己的裤腰带,其实李光久看到了,但是他没想到…… 果然,就见李肆勤指着石板上面的字道:“我现在叫做——李肆勤。” 他又重复了一遍:“李——肆——勤,光久给我取的,他说要我以后像名字一样踏实,勤劳……还有什么来着?”他回头问李光久:“就你昨晚说的那些,再说一遍。” 李光久:“……” 全老师也随之向他望了过去,他的眼睛里面好像藏着欣喜。 李光久半晌才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忘了。” “怎么忘了呢?”李肆勤嚷嚷起来:“你说过希望我怎样怎样的,怎么我还没做到你就忘了呢?”他露出一副很是失望的样子来。 那声音吵得李光久脑仁疼,他敲了敲碗:“我饿了,要吃饭。” “这名字是李光久取得?”全老师赞叹:“字也写得很好,在家里一直在练吗?” “嗯……”李光久应了一声。 “放学到我这里来一趟,我考考你文化。”全老师伸出手在李光久的头上揉了揉。 李光久沉默了,半晌之后才轻轻点了点头:“嗯……” 在全老师走之后没多久,李肆勤撞了撞他:“全老师要给你开小灶了!” 李光久被他撞到一边,没有反应,他闷不做声的往后退了几步,给后面的人让位置,然后自己跑到最后面重新开始排。 李肆勤站在队伍里嚷嚷:“李光久!” 李光久没搭理他。 他前头的人问他:“狗蛋是不是在叫你?” 李光久摇头:“没有。” 没一会儿,李肆勤就跑了过来,他刚一站定,没有叫唤,反倒对着站在李光久前面的人说道:“你叫谁狗蛋呢?” 那人嘿嘿笑道:“你不就是狗蛋吗?李狗蛋!” 其他的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李肆勤耀武扬威的拿出自己的石板,敲着上面的字:“从今天起,我叫做——李肆勤。” 李光久果断转身,头也不回的往外面走,李肆勤在后面叫着:“光久,李光久!” 他跑回了教室,看着黑板上还有自己写的农民的二字,忽然升起了一种无力感,那个叫做李狗蛋的家伙实在是有些过于缠人了些,本不过是随手给他取了个名字,结果竟非要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 他坐会自己的位置上,翻了翻那本语文书,抬头看着横梁发呆——1952年,发生了很多事,大事小事,国事家事政事,可是他仅仅只是个八岁儿童,又能在这时代的浪潮下做些什么呢? 时代……啊…… 他叹息一声,忽然一张脸凑到他的眼前。 李肆勤笑嘻嘻的:“什么时代?” 李光久:“……” 这家伙难不成阴魂不散,他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却被李肆勤捉住手,他另一只手端着一碗玉米粥放在桌子上推到李光久的面前:“早餐不吃不会饿吗?” 李光久又坐回椅子上,慢腾腾的端起粥。 “你真忘了?”李肆勤端着椅子在李光久的旁边坐下,捧着脸问道。 “忘了。” “那你说什么时代?” 李光久顿了一下,停止了喝粥,他抿了抿唇,慢慢道:“时代在进步。” “哈哈不进步难不成倒退吗?”李肆勤大笑起来,他笑完之后催促道:“快点吃,马上就要上课了。” 说着,他从自己怀里拿出一枚未剥壳的鸡蛋:“嘣!!” 他发出炸/弹/炸/响的声音。 “惊不惊喜?”他把鸡蛋塞进李光久的手中。 李光久怔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中的鸡蛋,竟然有种烫手的感觉:“你……从哪里拿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