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第一回便到得那山青水美的江东,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四处都找不到日的痕迹,唯有肉身化的凄凉与决然在寒风中蠢蠢欲动。早春的荒芜一览无遗,火炉中焚烧着苍老的柴草,香烛的气味侵蚀屋檐,披麻戴孝乌压压的人群不动如山地排成一列素色的屏风。寥落的纸钱撒到门前,肃穆的人群默不作声让开一条道来,十六七岁的少年便是从那里走上前来,不咸不淡的目光接着步履维艰踏来的灵柩。 话说初平二年间,破虏将军孙坚捞得传国玉玺,史书有载,这天“旦有五色气”。恐怕这孙坚虽名“坚”却不是什么命硬的人,被这玉玺耗去了这辈子全部的好命,没过两个月便在山上被敌军射中一命呜呼。其侄孙贲率余部扶送还乡,葬于曲阿。是年,孙坚长子孙策十七岁,独自一人扛起兴吴大业。 然故事的因缘却不可从这片土地、这个少年乃至于这个时代讲起。 说来荒唐,但却不得不提这四境之外的四魌界。戢武王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今日。 孙策已经里里外外忙了数日。他连同母亲的份抚慰整顿了部下与家丁,又得安排供父亲安眠的风水宝地,从早到晚忙得甚至来不及亲自去父亲跟前好好痛哭一场。这样也好,连同父亲的性命一同去了的本应还有他孩子的一面。在连轴转的间隙,孙策蹲在后厨匆忙吃了顿剩饭出来,正巧瞧见一道当真难得一见的光景。女子立在灵堂外的一株桃树下,金发三千垂至肩头倾泻而下,身上穿的分明是乡间寻常的粗布麻衣,那胡人一般的长发与眉目生着干涩坚硬的英气,倒满满当当盛满贵气鲜美得渗出水来。 “那是何人?”男孩子毫不客气问过孙贲。 孙贲瞧了一眼,支唔了半日,险些让孙策以为他要说出什么“你老爸的那什么”之类的昏话来。好在他憋了半天,道出的实情也并非如此。 她自称是是家住岘山的村女,在孙坚死前替他在山里带了一段路,没得去处,加之孙坚交待,便跟着他们一路回来了。 “还有这等蹊跷事?”孙策说着,窄窄的笑脸就此泛上面颊。他说干就干,转头就不顾堂兄的劝诫走上前去。女子正望着孙坚的灵堂发呆,桃树尚未繁密,乌黑苍劲的树干一头攥住地面,一头张牙舞爪伸向天际,倒是与这漂亮得能伤人的女人恰如其分。 “喂,”少年大大咧咧走上前,他是孙家的长子,家中没有阿姊,母亲又算不得外人,总之没太与比自己年长这个岁数的女人打过交道,“怎么称呼?” 戢武闻声扭头,只见满嘴油汪汪的刚狼吞虎咽过还不曾洗漱、又疲乏操劳丧事多日灰头土脸的少年挺拔地立在不远处爽快地笑着,她如铁般的面色这些天来总算有过一次松动,尽管也不是变好——“随你。”她说。 “好嘞!”孙策说话总是又快又响,叫人不笑也能凭空生出几分气力,他抬手撑着下巴思索了一阵,一个响指后高声宣布,“那就叫‘大娘’吧!不然‘姑母’?其实‘婶子’也挺好的……” 然后孙策就头一次领教了堂堂四魌界杀戮碎岛的救赎戢武王槐生淇奥的厉害。 这天晚上孙策鼻青脸肿擦着药感慨“山上下来的女人是老虎”,殊不知,要是是平日的戢武,身为凡人的他早就灰飞烟灭。孙策更不会知道,这个粗布裹身会使锄头的女人曾经在四魌界是身披战甲手握或天戟的杀戮碎岛之王。 不过,是曾经。 戢武王执戟战死时其实被背叛过也已经复仇过。只是,那种拼尽全力却错判葬送了自己一生刺痛感直到她死去还始终堵塞在胸腔中无法自拔,她被这种痛苦折磨得疲惫不堪,唯一庆幸的是自己已经死去—— 然而,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她正身处一片繁茂的山林中。 戢武王未曾想到这世上真有由死复生这回事,也从未想到过自己能来到这世上她从未见过也不曾听说过的地方。头顶是一片茂密清凉的绿荫,周身有树木间茉莉与李子的香甜气味,鸟雀伸展着羽翼自如地穿梭在林间,她浑身疼痛却散布着复生的实感。除此之外,还有一股通透之气顺着口鼻散发出来。戢武王莫名有不好的预感,想要施展咒术,然体内却似乎并无半点反应。她隐隐察觉到自己已经功体尽废,一时间竟然不知是应当因此伤心,还是为了自己重获新生而感到欣喜。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谈笑声。原本戢武打算起身躲藏,但是却发觉身负重伤的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她倒也不是没见过大风大浪之人。反正也动不了,既然被那样围殴都没死成,此时此刻不论追来的是谁都没所谓了。她索性闭眼装死,结果就听到女子娇滴滴地一声惊呼,继而就有人来到了她身边。说实话,戢武王当时是很想睁眼看一眼的。凭借声音,她听出来者是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一个是中年妇女,另一个则是十来岁的小丫头,她们叽叽喳喳说的倒是戢武王听不太懂的方言。 直到这时,戢武王还是清醒着的。只听那一双女子在她身边绕了好几圈,最后居然伸手来扶她。戢武王此时还披着原先在四魌界战斗时的战甲,本以为对方束手无策,不想那看似娇弱的两个女人活生生确实是将她给架了起来。到这时戢武王也有些忧虑了,刚要睁眼喝止那不知来意的不速之客,下一秒,她就在被架着前行的过程中撞到了面前的树干。戢武王怎么都不会想到,来到这她闻所未闻的中国东汉与西晋之间的历史时期的自己会变成如此脆弱的平常女子。 还不如阵亡了好。金星在眼前迸溅散漫开来的一瞬,戢武王想,真是有够歹势的。 那时她其实就已经预料到了,活下去远远是比死更难的一回事。 醒来时的戢武王已被卸下盔甲。她感到浑身发热,四肢受缚僵麻不能动,且还有刺鼻的气味环绕周身令人不适。身为一代杀戮碎岛之主的戢武王没有立即草率地睁开眼,而是在黑暗中对自己此时的境况有如下几种设想。第一,她已经被号天穷他们那一伙人派来四境的追兵捉住,五花大绑困在砧板上等待宰杀;第二,她被方才那两个心怀不轨的陌生女子挟持,此时此刻正遭遇危险;第三,她在做梦,只要睁开眼就会发觉自己刚结束早朝正在被棘岛玄觉逼着勤修政务。 她瞻前顾后,最后还是觉得自己最不想面对的是第三条。继续为那群狼心狗肺的男人们操持国事什么的就算了吧,是王又怎样?王他个大西瓜,谁爱救赎谁救赎去! 想到这里,戢武王猛地睁开了眼睛。最先汇入眼帘的是陈旧而乌黑的房梁,周遭是熏黄的土砖墙与繁琐零碎得充满炊烟气的各色摆设,而预料中的任意一种局面都未出现在眼前,她正躺在一张床上,一床棉被不顾烧的暖和旺盛的柴火正死死地把她包裹着。 这是什么情况?! “你醒啦!”先前听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一个正值碧玉年华的年轻女子小跑着进门来,刚要到床前便狠狠摔了个狗啃泥。看到此人的愚态,戢武王对于方才是谁害她撞上了树大概心里有了底。女子操着一口口音奇怪的中原话,戢武不是听不明白,但她语速一快,还是有些难懂。女子冲进来,见到床上的病人被棉被缠得面色发红,这才连忙替她解开。戢武王总算重获自由,可是却并未能够松一口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发现自己的战袍已经被换成一套粗布衣服。已经落到如此田地,她在乎的自然不会是衣服品质次或是好而是别的——那身衣服居然是朱红配上葱黄与豆绿,这毫无协调性的几种颜色显得人更加朴实,加上她那头异于常人的金色长发,更是五彩缤纷无比醒目。 就在戢武王欲语凝噎之时,另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女子冲了进来。她口音比先前的女子重了许多,指着戢武王就对那小女孩训斥道:“你又给人乱穿衣服!”听着她稀稀拉拉数落了一大堆,戢武王才差不多能够辨别出来自己被套上这一身最炫民族风的缘由——这个年轻女子天生有些分不清红色与绿色,这才闹出了这样的笑话。 到最后,戢武王好不容易换上一身齐整的珊瑚红坐在床头开始了与收留自己的二人的交流。 这二人是一对姑嫂,男人外出打仗去了,就留下她们二人相依为命在这村子里种田为生。家中不算富裕,万事都要亲力亲为,但日子暂且还算不错。这天她们去山上拜神,不想遇到了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戢武王。戢武王身上没有什么外伤,但却虚弱得很,于是她们便把她给带了回来。不曾想到,她一直昏睡了三天。 一面听着那位姑姑啜泣着述说这一切的起承转合,戢武王一面在心中腹诽说“真不知道我是因为谁才昏迷了这么久”。当然,被救自然是感激的。虽然语言混杂交流有些不便,但是好歹都还是有相通之处,双方说得慢些加上手势,都大致能弄懂对方的意思。 戢武王在床上修养了七日。正是早春,她终于下床走到门口看向一望无垠的村庄与农田,穿得花花绿绿的女子在田间擦着汗赶着耕牛干活,天边停滞着优哉游哉的云。戢武王想,这当真是在杀戮碎岛从未见过的景色。不知戢武接下来有何打算,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