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杀戮碎岛之主戢武王所重生之地襄阳因南临襄水得名,其三面环岘山,东汉献帝初平元年,刘表将治所迁至襄阳。而也正就是因为这个刘表,戢武王在岘山上闲云野鹤的日子刚写下部首,既而便要收笔了。 那一年四月,荆襄九郡的寻常百姓对袁术同刘表间的尔虞我诈有所不知,然是年,江东之虎孙坚奉袁术之命渡过汉水,包围襄阳,追击连连败退的黄祖。然而黄祖逃入岘山,决胜之心冲昏头脑的孙坚带领大军挺身追上,不想却迷失山中。这时孙坚单刀直入,却反被暗处的弓箭手射中,他翻身倒下马去,勉为其难在对方追踪之前隐进灌木丛中。正屏气凝神却找不到树林的出路,忽然一片影子落下,孙坚扶着树霍地回首望见树干上坐着的女子。 他先是吃了一惊,他分明一直在警戒,但那女人是何时在那儿的他却全然不知。孙坚想要挥刀,受伤的手臂却一时间舞不起来。那女人一看便是布衣,缃色的长发好似绫罗绸缎披落肩头,她的眉目却总是染着些许肃杀。孙坚终于摔倒在地,鲜血汩汩地流下,他自知大限将至,末了,突然从悲哀中生出几分庆幸来。 戢武王原本只是出来采野菜,却不巧遇到此人此情此景。她瞧那伤口之深,也知道此人命不久矣,心中不由得感慨人命微弱,同时又透着一丝丝对男人的冷漠来。她高高在上事不关己地坐在树上想要看这人咽气,不想,这中年男子抬起头时脸上却沾着笑。 他说,你快走吧。这儿很危险的。 戢武王不回话,默不作声地盯着他脸上那寸给她的温和左右翻来覆去的看。在她前世,鲜少有男人这样对她笑的。她来这里这些日子已经知道这儿也并非什么男女平等的世界,加之先前那群村民把她活生生赶出村子,她更是没有什么好印象。男人气喘吁吁地撑着树站定,他倏然道:“我是要死在这儿了。” “不错。”戢武王开口,在山中连日的独自一人使她已经有些忘了自己说本地话的声音,她的目光冷冷地垂落到他的脸上,“而且你会死得很难看。” 孙坚仰头,出乎意料的没有什么惊惶,他笑出声来,倒是惹得戢武有些不快。她以为他不信,于是便说下去:“射中你箭的那一拨人比你自己的人离这儿近得多。他们很快就会闻声赶来。”话已至此,戢武王恍然又想到什么,嘴角微抬道:“不过倘若我帮你,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孙坚站定,失血已使他头昏眼花。比不得四魌界中人,死对这些凡人来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他摆手,戢武竟也不由得屏声静候,要知道,她先前可是恨极了男人。对她来说,这本应当是件痛快事。孙坚道,你是女人。我身为男子,本应当保护你。但是现如今我已自保不及,只能劝你速速逃去。“只可怜我儿,要在本应不识愁滋味的年纪为我这个荒唐的父亲承担起重任了。刀剑不长眼。”他道,“还请当心。” 戢武王又在树上看了他半晌,见他说罢便站着一动不动不再出声。说不清缘由的,有什么一把在她心头攥紧了,戢武猛地跃下树来一看,只见孙坚合着眼皮一动不动。她抬手去探他鼻下,气息已绝,戢武心中木然恢复死寂。同样的孤身,同样的死地,同样抛却不去的忧虑。她看着那站着死去的男人,骤然去在心头摹绘他的孩子会有的眉目。正这么思忖着,远处传来一阵骚动,继而便是几声兴高采烈的“孙坚已死”。有人上前来想取他首级抢功,这一动正扰乱了戢武王的思绪,她抄起用来剜草的镰刀便掏进那人腹中去。虽然没了过去的力量,但那武学仍旧是刻印在她身体里的。一脚踹开后,戢武王又夺下他腰间的宝剑。手中的刀极快地飞过,她心里却只想着那死去的男人临死前最后那寥寥几句话。 没能问清楚他的孩子是怎样的。那一刻,戢武王头一回觉得哪个男人若是没死便好了。 她自顾自惘然地在血泊与尸首中甩开刀负手而立。 而后再回过神来,她就已经在运送孙坚的灵柩还乡的队伍里。她被当成临死前孙坚护下的村女,无家可归,加之又答应同他们一同回去。事实上,戢武王只是想看看孙坚口中那个见到她时联想起的儿是怎么一个人。 ——没想到竟是个泼皮破落户儿。 坐在屋内习字的戢武王意味深长地望着窗外那棵她来时方才冒芽、而如今已经挂满芬芳的桃树叹了一口气。自从那一日来到孙家之后,她便住了下来。名义上被当成孙坚的义妹,她的日子也算过得清闲。只是孙策担任家主的家中难免有些没大没小,就好比现在—— 孙坚大喇喇地不经通报便闯进屋中,左手拎着白日里习武用的剑,右手则攥着一只无比肥硕的蚕蛾兴高采烈垂髫一般三步做两步连跑带跳地冲进来,口无遮拦地大喊道:“大姨母!快来瞧瞧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大宝贝!” 短短一句话中蕴含了太多戢武王想要反驳的地方,以至于她一时间竟只能单薄地吼道:“孙伯符你给我闭嘴!” 话说孙策已继承父业听令于袁术,到后来也是率领一批人马的赫赫武将。就是这将来雄姿英发叱咤沙场的江东小霸王,现如今其搞事之厉害对于府中家人来说完全是一匹叫人招架不来的洪水猛兽,唯有他先父之义妹能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顽童进她进,顽童退她退,时不时她还和他在武斗场上切磋一番,就这么应付了好几年。按辈分,孙策是要唤人一声“姑妹”的,然这位始终是以“姑你个头”、“姑你个奶奶腿”以及“吾哪里有那么老,你说说看,吾哪里看起来像你姑这个辈分的人”等说辞婉拒这个称呼。于是乎,就有了孙策诸如“阿姊”、“干娘”、“义母”乃至于“我的老祖母”等一日三变的新奇称谓。 自从有了戢武王,孙家家仆都成了爱做壁上观的,一天到晚家里都有一台戏,敢问这天下谁不爱看热闹呢?孙策与戢武王每日鸡犬升天,都会引来一众看客,这使得戢武很是不爽。不过这快活很快便不得不散了,守孝事毕,孙策听令要离家征战,临别专程去给这位亦师亦友的姑妹辞行。他到时月牙高挂,戢武王正抱着手臂站在门口等着他。孙策照旧是咧嘴一笑,那一口齐整白皙的牙显得格外爽朗。戢武王问,你又要去哪里作妖?说实话,几年下来朝夕相处,她已经把他当真的晚辈看待。 孙策爽快地回答:“去为父报仇。”说这话时,月光的映衬下,戢武看见他平日满是快然笑意的双眼开阔而黝黑得深不见底,颇有些可怖。 戢武王顺势有些头疼,斟酌片刻,她突然回身进屋里换了一身男装背了个包袱出来。孙策见到她那副英气逼人的打扮大吃一惊,声音响亮得街坊邻居都能听见:“我靠!我的老祖宗,你不会是要这个时候告诉你侄儿你是男儿身吧?!” “……”戢武王活生生忍住了当场拧断孙策脑袋的想法,郑重其事地说,“只是这宅子呆的腻了,也想出去逍遥快活一阵子。还是着男装方便罢了。” 二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半晌,孙策道:“当真?” “还能有假?”戢武王回道,“你这小辈可别还要求吾护着就行。” 当即孙策便加深了笑意。少年郎转身踏入晚春的浪荡风中,脚步轻快,肩上却扛着沉重如山的仇恨与责任,他回首时笑道:“正好,我也有个兄弟想介绍给姑妹您。搬家时没见上,往后姑妹与他有缘就好了。” 那笑容过于隽永,直至好多年后,戢武还能想起来这个她离家时孙策的笑容。再难相见,因此经久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