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周瑜与戢武王总算相见，独属于孙策野心的冰山一角正浮出水面，周瑜是带了援兵与粮草支援而来，戢武王则重新挂帅，以女儿身男装回到他的人马中。是时她对男人的戒心从未消除，与孙策是姑侄之礼，孙策周围的那群匹夫又大多随了孙策都是缺心眼的，再有些聪明的，例如吕范之流这类同戢武王无意多来往的，则只是区区点头之交而已。这群人相处得久了，到底也不是什么摸不透的人。　　可惜周瑜并非如此。　　　　孙策不喜袁术，但是孙策中意周瑜与戢武。周瑜欢喜谁扑朔迷离，堪称江东十大未解之谜之一。以上不论，总而言之，戢武是不大待见周瑜的。　　　　要说聪明，戢武知道自己是聪明的，她在四魌界时的太傅、杀戮碎岛的摄论太宫棘岛玄觉也是聪明的，孙策纵然每天嘻嘻哈哈像个傻缺似的但其实也很聪明。毋容置疑，乘着罡风流云大驾光临的周瑜自然聪明，但是他太过聪明了，因此有些捉摸不透。在戢武王看来，捉摸不透的人是危险的。　　与周瑜相识一场，头一回并肩作战，周瑜的杀伐决断便叫戢武王心中更加生了些许提防。　　他年轻，而且总是很理智。即便面色总是很柔和，但是那下手之快准狠向来谈不上缓和。　　戢武用余光去打探孙策的脸色，孙策只是满不在乎地歪着脑袋听周瑜说话。最初她还会在桌子底下踢他几脚示意他插几句话，但是在几次孙策面对她的提醒给予“怎么了”、“戢武你想吃中饭了吗”、“你就不能等等吗，公瑾还在说话哪”等不识好歹的回复之后，她也就索性一了百了甩手不管了。　　　　那时她身体中有些毛病开始初见端倪，时常独自出了屋子站在屋檐下，一口血骤然涌上喉头。她抬手去抵住，末了还是溅了一手自己的血。自从来这儿以后，她的身体就屡屡有这样或那样的毛病，孙家的请了不少大夫郎中来看过，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戢武心里隐隐地清楚，这与她在四魌界战死后来到这里脱不开干系。吐血的毛病渐渐上来，现如今却正是要紧的时候，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可刚用帕子抹干净了，身前便突然传来一道干干脆脆却有些低沉的声音。周瑜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戢武王抬头，脸上波澜不惊，实则胸中暗潮汹涌。他不问怎么了，只问什么时候开始的，吃了药没有，大夫怎么说。她自然不可能告诉他实情，于是拣了一种也不知道靠不靠谱的说法予他。她说，只是身子虚了，没什么大碍的。　　他顿了顿，一言不发转身走了。没过几日，她就收到了他买来的大批药材。人参、野生灵芝同回春草，诸如此类的应有尽有。戢武没想到他会如此上心，但又习惯了把周瑜放在与孙策同样的辈分上看待，总觉得他是小辈，这孝敬不拿白不拿。她斟酌片刻，最后竟还是有些微妙地道了一声谢。　　她不知道这叫做什么，二人孤零零地在夜色浸润中站着。她是一身干净利索的男装，他大抵是将要歇息了，打扮较平日随意许多，几丝温软的黑发在脖颈后面零散地吊着。戢武王见他背后的屋子里挂着刚洗净的笔，便好似找到救命稻草一般问起那些玩意儿。　　这里的话，戢武王是在农妇家学会的；这儿的字，她到孙家才着手开始研习，只是平日里习武也多忙碌，因此就缺了许多精力。她没大学好，便问周瑜，你应当是写的一手漂亮的好字的吧。孙坚死时孙策尚十七，身为长子，他一早便不得不搁置了许多东西的学习，从而集中去钻研军事。戢武偶然问起时，孙策也只是笑着摆摆手道，只要弟弟妹妹们能学好就行了，他要做的，只是给他们安心学成的环境。周瑜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一声不吭地笑笑，他道，“戢武”二字，甚是好写的。　　　　戢武一愣，竟然一瞬间不知道该作何回复。她就这么来回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的眼睛，疑虑之余却感觉到对方的安逸与自如。　　　　周瑜望着她，忽地淡淡地说道：“丹阳有位算命先生叫做张鮍。”他说这个叫做张鮍的神棍，钟情于天文、历法与阴阳，预言详尽且能看破人世因果。有的郎中看不了的病，他却能看。　　话已至此，言下之意已经很是明了。戢武心想，他或许也不是什么坏的人，只是——不招人待见罢了。孙策如今正是需要帮助的时候，她被他叫了这么多年的“姑妹”，现下可不是能说走就走的。她扭头故作没听明白，与周瑜周旋了几句便回了。　　只是坐在榻上，周瑜那高深莫测徘徊在她脸上的目光久久仍是挥之不去。他朝她展露的一颦一笑，低声轻语的口气与腔调，一字一句沾着一点呵护的意味——这分不清是臆想还是现实的一点情愫害得戢武彻夜难眠，第二日顶着坏得透顶的心情披荆斩棘，凶恶程度使得跟在她身后的孙策都不顾周遭扑上来要夺自己性命的敌军笑出声来。他像唱歌似的笑嘻嘻地喊道：“戢武，我的好姑妹，我的老祖宗哎。你怎么了？该不是公瑾欺负你了罢？”　　一剑擦着孙策的头飞过，削去他的一缕头发，刺中他身后正欲偷袭的士兵。而那抛出剑的女子斜斜地甩给这话多的男子一个眼刀。　　　　戢武怀疑自己中了蛊。　　　　再与周瑜见面，她也会瞥一眼权当做打招呼。孙策笑意悠长地搂住周瑜用手肘蹭着戢武说，她就是这个个性，贤弟你不要介意。周瑜轻笑，不言不语就这么过去了。　　　　抵达曲阿，戢武的心情还是时常摇曳不安。这时的骚动，又多了一层意思。要知道曲阿是孙坚的安息之地，她对这个名义上的义兄其实也就那一面之缘，但心情终归是有些复杂的。正是因为孙坚，她在这个世间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本只打算隐居山间做个野人，不想现如今还能追随着那天下人人皆知的袁术的手下平定江东。　　孙坚死时对她说过一句“当心”。那家伙死到临头，已经再也没法再见挂念着的儿子，但还有闲心叮嘱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当心。　　　　戢武王正默然地坐在马背上。这几日，孙策打得很是尽兴，她在已经收下的城里转着圈，突然听到一处骚动。马蹄自个儿往那边迈过去，差不多了她才翻身下马，结果瞧见一群乡民哭嚎着围在门前，她一问才知，竟然是他们的士兵强抢了民女肆意妄为。　　孙策历来是最看重下属品行的，勿要叨扰百姓安宁这样的话说了不止千万遍，戢武王一火，挥刀斩断门便走了进去。那几个士兵先是还骂骂咧咧了几句，一瞧见戢武——这副金发绮丽的派头可不多见，他们方知道恶行败露，连连倒地求饶。那几个被糟蹋的年轻女孩子仿佛死肉一般瘫软在地，离戢武最近的那一个面色惨白，双目仿佛扎破的孔一般源源不断地渗出血泪。　　　　那一刻，什么东西血洗了戢武的脑海，她一时间什么都不想，孙坚也好、孙策也罢，全都在这恨面前烟消云散。她握紧刀柄就那么朝里头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死。死。死。死。死。男人皆死。　　　　她这么想着，麻木不仁的脸上晃动着刀光一般冰冷的表情，抬起手时，兵器与手臂的影子投射下去覆盖成一片死意。　　　　“且慢。”他就是这时出现的。　　　　戢武王勉为其难从那封闭的怒意中抽离出来，刀仍旧举着，她回过头，用单薄而僵冷的侧脸看见背着光走进来的男子。周瑜总是温吞如玉的皮囊上鲜少涂满这样寡淡的脸色，他的步伐很快，几下便走上前来把戢武挡在身后。他请她收手。　　戢武不知为何很是想笑，他也是男子。她的神色纹丝不动，只是真的抽回手去。那一刻，她想连带着周瑜这个人一同砍死。但是下一秒，他的举动出乎了周遭所有人的意料。　　就在戢武松手的一瞬，他霍地接过她手中的刀一刀斩断了为首那个下属的头。干净、利落，绝不迟疑，也没有半点犹豫。血飞溅脏了他的袖口。周瑜那清冷的脸色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惩戒世间的神佛一般冷漠，他迈开步子走向另一处又抬起手。分明知道他要做什么，可那些地上的士兵却好像都被茧丝捆绑着一般无法动弹，只能静候这位平日无色无味到令人忘怀其残忍的神祇前来施以死刑。　　　　及至周瑜转过身来，身后最后一具缺了头颅的尸身喷着鲜血倒下在一声闷响中。他朝戢武走了过去，那一刻，他似乎也是有些苦恼的。周瑜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拉了出去。　　他扶她上了马，拉着缰绳领着她往前走。戢武打量着马侧一言不发静静走着的男子，她真是愈发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一个人。　　　　周瑜就在这时回首，四目相对时天地间一片寂静。他倏然停下脚步，仰头朝着她说，或许你遭遇了很坏的事。我不能说保护你，但我希望能和你并肩作战。　　戢武对他这段突兀的话有些恍惚，没怎么细想便脱口而出，她问，你们男人都自作聪明到只会说这种话的吗？　　周瑜笑了。他一笑，好像刚才无事发生一般轻描淡写地回答大抵是吧。希望心爱的女人信赖自己，希望她明白这世上还是有好的男人。他说，我也只是寻常男子。　　　　他这话说得太过突然了，又有些扑朔迷离。戢武以为自己是不是弄错了他的意思，回去之后独自一人思来想去，却总还是辗转反侧琢磨不透。她自幼从皮相到心里都已经被教成男子模样，加之那副英姿飒爽的男装扮相，绝不会有人轻而易举便把她当女人看待。周瑜言下之意一定指的不是她。她这么想着，却又想起到最后，他问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丹阳找那张鮍算上一卦？　　未知戢武作何答复，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