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了不厌其烦地聒噪着,院子里那棵孤零零的桂花树此时只余满眼绿得生硬的叶子,不见一丝淡黄色花朵的痕迹。 这座小院坐北朝南,到了夏天屋子正对着阳光,崔绣寻了半日,也才寻到一个有些阴凉的去处,却还是被这天气热得有些烦躁不安,手中的帕子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细汗,如今都快要能拧得出水来。 崔绣摸摸身上被汗水打湿的半旧棉布裙,不禁怀念起上一世屋内处处摆着冰盆的日子,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圣人诚不欺我。 距离醒来那日已经有小半月的光景,她明明记得当时只是听见穆辰的噩耗晕厥了过去,结果再一睁眼,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不仅回到了十三岁的时候,还回到了苏州那个让她爱不得恨不得的家。 想到上一世穆辰去世的消息,崔绣还是忍不住地有些心痛,但这种心痛如今已经能够被她很快地遏制下去,因为她相信此时的穆辰定然还在京城里好好的活着,而自己却幸运地回到了成亲之前,想到这,崔绣的唇边不自觉地溢出一丝甜蜜的笑意。 “绣儿这是在笑什么呢?”苏氏刚刚洗完衣裳,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就想着来找女儿聊聊天,顺便歇歇脚。 “娘,累了吧,这边坐”,崔绣看到从小到大一直疼爱自己的娘亲,赶紧走上前去,拉着苏氏坐在自己寻了许久的小角落里。 苏氏见崔绣把小板凳让了出来,自己却只能蹲在一边,有些心疼地往旁边挪了挪,“绣儿跟娘一起坐。” 崔绣看了眼本来就面积不大的小板凳,笑着摇摇头,“娘坐着就好,绣儿就喜欢蹲在娘身边,就像小时候一样,听娘给绣儿讲故事说说话。” 苏氏哪能不知女儿说这话这是在宽慰自己,但是家中如今虽不至于一贫如洗,只说除去了日常的开销,却也实在拿不出这一个板凳的余钱来。 “绣儿受委屈了,可是如今家里所有的银钱都花在了勤儿读书识字上......” 崔绣不忍看娘难过,赶紧打断苏氏的话,“绣儿都知道,勤儿是绣儿的弟弟,是崔家唯一的希望,爹爹的做法绣儿能够理解。” 嘴上虽然说着理解,但是心里要说不怨是不可能的。崔绣的爹爹崔牧是个从村里考出来的秀才,但活了一辈子却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秀才。按说崔家祖上还曾留下了几块地,只要费心料理,崔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 但偏偏崔牧是个好面子的,整日只知道高挂着他那个读书人的身份,要想让他和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庄稼汉一起下地干活,简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所以他早早就将家里的地卖给了村里的大户,然后拿着钱到镇上买下了这个偏僻的小院子,从此只靠帮人写字作画赚得些开支。 崔绣回想起小时候也曾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那时她总喜欢偷偷溜到街上去看摆摊卖字的爹爹,而崔牧总是一脸慈爱地把她抱在怀里,如果来了生意,就会一边写一边教她识字,等到天色晚了收了摊,如果今天的生意不错,还会给她买上一串红彤彤甜滋滋的糖葫芦,然后牵着她的手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家走。 可惜自从娘亲六年前生下了弟弟,爹爹的眼里就再没了自己。崔绣从来不怪弟弟,因为他是那么的聪明懂事,小小的年纪就要被每日关在房里读书写字,却还总是偷偷把爹爹给他买的零嘴留给自己,让崔绣怎能不疼爱他,上一世自己昏厥的时候,他正准备上京参加科举,未曾想自己却没能等到他金榜题名的消息。 “绣儿在想什么呢?”苏氏见崔绣突然没了声音,有些奇怪地问。 崔绣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抬起头看着娘亲,却意外地看见了她鬓边有些突兀的白发。苏氏年轻时候也曾是个美人,如今不到三十的年纪,生活的艰辛却已经渐渐抹去了她的美貌,只留下脸上的皱纹和手心的粗糙。 崔绣紧紧握着娘亲的手,思虑了许久,却只道,“娘,这些日子绣儿左思右想,也想和弟弟一样读书习字,哪怕只是简单的几个大字,日后也能寻个好人家。” 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但凡有些家底的人家谁不希望能娶个知书达理的媳妇。苏氏虽觉得此话有理,但是想到自家相公,脸上的神情又有些为难起来,“这识字用的纸笔可不便宜,你爹必定是不会同意的。” 崔绣安抚地笑了笑,“娘,钱的事绣儿来想办法。” 崔绣前一世为了管理好府上的中馈,不知跟着府上的女先生学了多久,所以说要识字不过是她找的一个借口,一个能够让她光明正大地赚钱的借口。 上一世崔牧仅是为了筹集弟弟崔勤私塾的束脩,就不管不问地将她嫁给了穆治南,这才酿成了她后半辈子的悲剧,这一点一直让她耿耿于怀,这一世重新来过,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再这样听之任之下去,不管是为了娘亲还是为了自己,她都要想方设法阻止这场悲剧的开始。 皇宫 “穆大人,请留步。” 穆辰退了朝正准备出宫回府,却被人从身后叫住。穆辰回头一看,原来是户部侍郎赵亢,见他神情严肃,穆辰转身停下了脚步。 “赵大人”,穆辰身穿一声天青色朝服,笔直地站在红砖黄瓦的高墙下,不动声色就自有一番威严气度。 穆辰年纪轻轻已经身居吏部尚书的高位,以后更是前途不可限量。赵亢想到自己要说的话,想必会得罪眼前这位,但是一想起家中遍体鳞伤的独子,顿时一阵怒气涌上心头,也顾不上这点小小的担忧了。 赵亢不卑不亢地走上前去,“穆大人,下官有一事今日必须要向大人讨个说法。” 穆辰脸色不变,“何事,赵大人尽管说。” “昨日,小儿不知何故得罪了令公子,竟使得令公子纵奴行凶,将小儿打得浑身是伤,如今依旧卧床不起,赵某虽人微言轻,但身为人父岂能置之不理,故今日来向穆大人问个清楚,小儿究竟何罪之有?” 穆辰见他一脸沉痛不似作伪,又想起穆治南那无法无天的性子,便将对错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正色道:“赵大人,此事本官并不知情,请容我回府将事情缘由调查清楚,如若确是犬子有错在先,必定严惩不贷,亲自登门谢罪。” 辞别赵亢后,穆辰神色沉郁地回到府中,径直走到前堂坐下,对宋晌说:“立刻去把少爷给我带来,如若不在府中,你就亲自带人出门去找。” “是”,宋晌立即应声而出。 穆治南昨晚和一帮狐朋狗友在外喝酒,迷迷糊糊折腾到半夜寅时,如今正在帐中睡得香甜,睡梦中突然听到一声破门声,还未来得及反应紧接着就被人从床上拖了起来。 “谁啊,敢打扰本少爷休息,不要命了”,穆治南还未睁眼就先耍起了少爷威风,等到眼睛完全睁开,这才发现拎着自己的是穆辰跟前的‘黑脸包公’宋晌,威风一下子去了七八分。 穆治南从小就怕宋晌,不单单是因为宋晌一年到头都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更重要的是无论自己哪次受罚,执行的人总是他,一来二去就在穆治南的心里留下了阴影,所以即使穆治南对着宋晌这张黑脸总是恨得牙痒痒,却也从来不敢主动招惹他。 宋晌见穆治南清醒了过来,就丢开手中的衣领,沉声道:“大人请少爷即刻去前厅。” 穆治南在宋晌有如实质的目光中,慌忙自己穿上外衫、靴子,也不敢再叫丫鬟进来折腾头上有些凌乱的玉冠,就这样乱糟糟地走了出去。 穆辰独自在前厅坐了许久,想起五年前大哥临死时的含泪托付,心中不觉生出万般愧疚,这些年他把心思大半放在朝廷事务上,再加上对治南的无意纵容,竟疏忽了对他为人处事的教导,如果大哥的在天之灵知道他唯一的儿子变成了现在这番不学无术的模样,定然会责怪自己。 看到穆治南顶着一张肖似大哥的好相貌,却勾着脖子畏畏缩缩地走了过来,穆辰忽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给我跪下!” 穆治南猛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穆辰,但目光一触及穆辰阴沉的脸色,他就不自觉地腿一软,直愣愣地跪了下来。 “说,昨日为何让人殴打赵侍郎的公子?” 穆治南有些不屑地撇撇嘴,“他不过一个小小的侍郎,竟然还敢告状。那个小白脸扫了本公子的兴致,我不过是让人打伤了他,又没有打死打残,有什么了不得的?” “逆子”,穆辰气得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纵人行凶还如此理直气壮,是谁教得你,竟然敢这般目无王法?” 穆治南一听这话,反而抻起脖子冷笑了一声,“是谁教得我?呵呵,我从小就没了亲爹亲娘,一直无人教导,如今变成了这样,又能怪得了谁?” 穆辰愣在了原地,这一瞬间满满的愧疚袭上心头,但是很快他又强迫自己冷下心肠,对宋晌吩咐道,“上家法,我今天一定要好好管教管教他。” 以往闯了祸,只要搬出亲生爹娘,穆辰总是会大事化小、小惩大诫,怎么这次却不管用了,穆治南一想到自己要挨藤鞭,顿时惊得跳了起来,“爹,爹,儿子错了,饶过儿子这一回吧。” 穆辰充耳不闻,下定了决心这次一定要替大哥大嫂尽尽教导的义务,于是命人将穆治南按住,等着宋晌将藤鞭呈上来。 ‘啊’,穆治南才挨了一鞭,就立刻大叫了出声,从小没挨过丁点罪,如今哪能受得起这种疼痛。 眼见着穆辰还要挥下第二鞭,穆治南口不择言道,“你又不是我亲爹,你凭什么打我。” 穆辰忍下心中的酸涩,结结实实地打完了二十鞭,看着下人把穆治南抬回了自己的院子,又命人去外面请大夫,等一切归于沉寂,穆辰独自皱着眉头沉默地走向了书房,阳光下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而刚刚那只握着藤鞭的右手此时却微微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