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暝澈把玩着手中玉镯,等了半天却没了动静,他刚想拍打拍打,再与远处的那人言说言说,手刚触及玉镯又迟疑住,默了默,他自嘲一笑,又将玉镯弃掷一旁,看起案前公文。彼时,有小厮慌张跑来,抱拳跪地。 “何事惊慌?”他抿一口凉茶,目光森然盯着那跪地侍从。 “回禀陛下,西泽献来的郡主被人半路、半路给劫了,劫、劫匪……” 他不以为意地笑着打断:“是不是本王的女人都特别受欢迎,每次在路上都能出事。” 侍从惊惶失措,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好好,派人去查去找,务必把人给本王找到!” “陛、陛下,”他平复下忐忑的心,终于将舌头捋直,“劫匪当即被抓到了,被押入了天牢,可洛姑娘见了,非说是您下的旨意要把人给放了。” “呵,有意思,”南暝澈轻笑,“小王妃不听话不理我也就罢了,连小灵果都敢假传圣旨去天牢救人了,这世道莫不是变了,本王猜猜,那个被押入天牢的劫匪叫付小林?” 侍从连连点头。 南暝澈心满意足般地颔首:“传令下去,看紧付小林千万别叫他逃了,至于洛羽觞,一会儿压她来见我。” “那……西城郡主呢?” “婚期照旧,欢迎仪式不得马虎。” “是!” 侍从领命走后,南暝澈重新拿起玉镯,摆弄着,喃喃自语:“伏音,你可莫怪我心狠……” 精致的香炉吐出一方状物,将殿内覆上一层凄迷的色泽。青烟袅袅,不见高轩。 “陛下,不知你压我前来所为何事?”洛羽觞静息凝神,待押解她的侍从退下,兀自看向座上那人。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他抬眼,目光森然,“倘若是前者,我实在想不出我当初留你一命的意义何在;倘若不是,你自作聪明假传圣旨,又在这里跟我装糊涂,实在是……该杀!” 羽觞忙跪下:“陛下要是想杀我,也不必等到此时。你该明白,付小林的所作所为改变不了你之前制定的计划,他这么做也只是一时冲动,更何况他行为未果,对你构不成威胁……” “构不成威胁?我如果放任他不管,他迟早会成为你那好师弟的一大助力,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而且,你,”他指着羽觞,面带疑虑,“我有点搞不清你的立场了,你一而再的背叛让我不得不去审视自己,去想,我是不是不该留你到现在,因为,外边的风实在是太大了,风一吹,你就有可能倒戈,我说的对不对,我的小灵果?” “陛下说笑了,你给过我活下去的希望,我背叛任何人,也绝不可能背叛你的。” “眼下有个机会,我可以放过付小林,你也可以借此表忠心,不知……” “你请说,无论你叫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 他赞许地点点头,轻叹:“付伯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活在尘世,烦心事诸多,不如你送他归去,让他能在阴间多享几日清福?” 羽觞心下一颤,面上波澜不惊,迟疑片刻,硬生生挤出一个字:“……是。” “该怎么做你清楚,毕竟你也不想让付小林恨你的,是吧!”他重新拾起奏章,又听她清冽的声音响起: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让我杀付伯?” “世间哪有这么多的为什么,要是非要我说出一个,那便是……他知道的太多,留着只会阻碍的计划。”澈执笔挥毫,末了,他抬眼,双目紧锁住羽觞,泛出一抹讥讽的笑,“小灵果,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是。” 子时三刻。 伏音溜出幽兰居,跑到赤凌墓前,却未见半点人影。收拾完墓前杂草,又对着冰冷石碑絮叨良久,她没能等到南暝澈,却在昏昏欲睡之际,听到一熟悉声音: “灵心,这么晚了,你来这坟冢前打盹作甚?” 迷迷糊糊地,她睁开眼,看着眼前人从模糊变清晰,待看清那人后,一个激灵立马爬起,拍拍身上尘土,又用身体挡住墓前字眼,讪讪傻笑:“侯、侯爷,好巧,你晚上也睡不着来坟前散步啊!”这理由编得拙劣,话一出口,伏音便后悔了,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嗯,”容玦挑了挑眉,不戳破,只是顺着她的话,指着石碑问,“你朋友?” 伏音默了默:“是啊,他替自己的傻妹妹被一个人杀死了。” 容玦将落在石碑上的目光收回时,刚好看到伏音对自己笑,他怔了怔,只因那笑容过于灿烂,反倒多了一种道不明的意味。 “那他妹妹呢,也被那个人杀死了吗?” “这倒没有,她妹妹一心想复仇,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韬光养晦,等厚积薄发。” “我倒有疑问,那个人为什么要杀他妹妹,两人有仇吗?” 伏音笑容一僵。这是我想问的,容子夜,我们有仇吗?为什么那日你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 “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有吧,不然那人出手怎么会那么狠厉,不过,话说回来,”她含糊几句一带而过,又重新泛出讨好的笑,凑近他,“侯爷对灵心可真是关心呢,连灵心朋友的妹妹侯爷都想去了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真心喜欢我呢,或者如同外界传言那般,你对你曾经的主上——南暝罪妃念念不忘。” 她凑得很近,近到能够看清他的青色胡渣,近到能够闻见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松香味。以前总觉得他离自己很远,远到连对话都成为一种奢侈,可她现在离他很近,却觉得他的心更远了,像是被层层杂物裹挟,再也看不清晰。那么近,却是那么远。 黑夜总是能给人以足够的时间,将作出的举动所怀揣的初衷改变。 是以,她开始试探性地抓住他的衣袖,衣料很湿,像是被繁密林间生出的露水浸湿过。 是了,他去了后山,这么晚,不知又做了什么?他的行踪向来难测,怀揣的秘密又一箩筐,以前是,现在也是,所以,伏音充其量也只能趁着他的失神估摸出一个大致去向。 “放肆!”他低喝,抽回被她攥紧的衣袖,左移一步,用一种陌生而复杂的眼光打量她。 她讷讷站在原地,委屈巴巴地瞅着他,喃喃唤声:“侯爷……” 他神色一僵,别过脸去,向前走了两步又顿住,道:“夜色已深,你一个女孩子家这个点儿还在外面瞎逛不成体统,早些回去吧,还有,明天收拾下行囊,后天一早随我回城。” 她小鸡啄米似的乖乖点头,看他扭头瞥他一眼,随即奉上一个温顺的笑。 目送容玦远去后,伏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蹲在坟前,抚过碑上铭刻的文字,面上无悲无喜,只是自己轻声念叨着:“父王、母后、赤凌,我要回去了,回到我们的幻璃城,让他们付出代价,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有人在鼓掌,鼓得清脆,声声阵耳。她循声看,却见南暝澈一袭华服立在月光下,她眯眼盯他须臾,又扭过头去,不予理会。 “王妃好演技,适才见你含情脉脉的眼神,外加温顺如水的笑颜,我都以为你要临阵倒戈了呢,不过还好,在大是大非面前,你没被所谓的情爱遮住双眼,也还算分得清主次。” “陛下好兴致,不按约定的时间前来,却愿在此站等我演完这场戏,是该怨你本末倒置呢,还是该夸你不厌其烦呢?” “你怨我来得迟?” “不错。” “呵,你可知你那在丝箩交的好朋友犯了什么事?” 伏音面露惑色,缓缓起身:“付小林?” 澈笑笑:“他竟敢单枪匹马前来抢亲,抢就算了反倒被抓,我还得找个充分的理由,前往牢狱把他放了,你说这算不算是个大事,可以作为‘本王迟来,让你久等’的理由?” 伏音没工夫纠结这个,忙问:“他去抢谁?” “薛画烛。” “她要嫁谁?” “我。” 伏音吃惊不小,呆呆站着,突然想起过去那个围着她和子夜转的小女孩,想起那日她偷偷跑进澜雨阁,拉着她的袖摆摇啊摇说:“我喜欢子夜哥哥,你把他送给我好不好?”想起她面上泛起的红晕,想起她胜似蚊讷的声音。 她不去追问为什么,因为她知道,生在帝王家,姻亲大事由不得画烛做主,它会成为两国制衡的切入点,每个皇家子弟都可能成为或巩固、或讨好的筹码。自己如是,画烛如是。 “不能改变是么?” “王妃何必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愁苦相,活脱脱一大朵白莲花,本王帮你解决了一个劲敌,你该高兴才是。这样一来,你离容玦更近了不是吗,如此,离你的复仇大业还远吗?” “我的复仇与他人无关,更不会以牺牲画烛的幸福为代价,希望陛下找理由推脱放过画烛,如若不能,请你善待她。” 他点头表示应允,眼中却写满不屑,又将她到达幻璃后要做的诸事接连交代一番,才轻轻拍下她的肩膀,轻声说:“伏音,你去吧,我在南暝等你回来。” 伏音不置可否,向他一笑,转过身跑远了。 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回过神;然后,他蹲下身,看石碑深深划出的“赤凌”二字半响不语。他只觉得今夜的月光太亮了,亮到目光所及之处的名字都有些刺眼。 是啊,赤凌之墓。 赤凌死了,南暝澈还在。 那夜,他们只知道当时坟前的月光,却忽视了树丛去而复返的身影,也不知道后山消失的两具尸体,不知道西城郡主坐在大红轿子里的忐忑,不知道付小林出狱时心底的茫然,更不知道丝箩城天才客栈内的血雨腥风。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