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说到戢武王跟随孙策出征,她虽为女子,然上一世早已习惯男子身份,又身居王位,这一下男装打扮征战沙场恰好无异于如鱼得水。孙策的那些手下对这个上司的姑妹早有耳闻,如今一见,都有些瞠目结舌——这胡人的相貌和三千金线的长发都太过于光彩夺目了。戢武王一脸高傲地扫视一圈,有人不大服气地上来问道:“一个女儿家的,跟着我们一群大男人出去打打杀杀,再怎么说也有些过了……”这话刚说了一半,人就已经飞了出去,戢武王拍拍手上的灰道:“知道了,还有什么不满的都给我当下说了。下一个。”瞧见自家兄弟吃亏,自是有人沉不住气往上窜的。只听那人一时情急,顾及着戢武的杀气还未上前,仓皇之中竟吐出一句“臭娘们儿”来。 此话一出,孙策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上前就架住作势要上前大开杀戒的姑妹连连劝道:“戢哥算了算了!” 戢武王一面挣扎一面冷笑道:“别拦着我。乖侄别客气。吾送你手下一程。” “送一程是要送去哪儿啊我的姑,”孙策欲哭无泪,“西天吗?!” 经此一闹,戢武王便得了孙策那些弟兄们的认同一起上路,但那个对着戢武王口出狂言的手下愣是被罚着倒了几天的马桶才得以归队。 他们一路奔走,路上戢武王骑着马走在中间,孙策则好像好像郊游似的前后来回晃荡。她看得晕了,便问他,这一趟是要去哪儿。 “要实现我孙家大业,自然先是把原先父亲的人马给讨回来。”孙策饶有兴趣地沉寂了笑脸,只是嘴角仍旧是上提的。 他们这一路,去的是寿春。 孙策去求见袁术时戢武王没有去,因此只见到回来时他单薄地笑着的脸色。他连带着几个属下一同商量了半天,半夜时戢武王听见他们散了会,出来找了个下人一问,结果听说孙策一冲出屋子便去了后厨。 难道这后厨有什么蹊跷?正这么想着,戢武王加快脚步奔向厨房,刚进去就见到一片黑咕隆咚中,一个漆黑的人影在混沌中蹲在地上抬起头来朝她狰狞地笑起来。倘若不是戢武王从那眉宇间的愚蠢看出那是孙策,她定是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这人给痛打一顿的。她还没开口,就听到孙策蹲在地上又呼哧呼哧胡乱吃了几口面条大大咧咧地解释道:“伯海和子衡他们罗里吧嗦跟我娘似的,一人说一句成语接龙还没完了,搞到这个时辰都要饿死我了。” 见着他这副模样,戢武王原本积了一肚子的气也就散了,她反身靠到灶台边搬出些长辈的架子道:“你啊你,也长点心眼吧。为父报仇哪是那么容易的。” “侄儿谨记了。”孙策没什么诚意地答道。 夜里一片蝉鸣,月色入户,好似寒霜化作银纱落满地。戢武王骤然想起自己为报杀父之仇征战的情形,头顶的天好像永远覆盖着浩荡厚重的血,心头长久地淤积着恨与麻木的痛楚。唯一能信赖的,只有自己血迹斑斑握紧兵器的手。 而在她死后的这个世间的后厨中,戢武王骤然一巴掌拍在孙策后脑勺上:“你对着谁自称侄儿呢?!哪个承认是你姑了?!” 打从这一日起,孙策就讨厌袁术。戢武王不止一次看到孙策舞着枪在院子里刺靶子,她正稀罕这成天只晓得上蹿下跳瞎乐的主儿竟认认真真在练功,走过去一看方才发现那草编的靶子上写着硕大的“袁术”二字。虽然被戢武骂“你多大了”,但孙策对袁术此人的厌恶也可见一斑,以至于一次出征前孙策为了鼓舞士气一时心血来潮吼道“我们的目标是”,结果后头人没反应,离他近的几个弟兄面面相觑,最后零零星星答了一嗓子:“没有袁术!” 在孙策左翼马上的戢武王用杀人的目光扫视过那群手下:“他没脑子你们也没脑子的吗?!” 早知道会遇上孙策这么一个麻烦,当初就不应该随便答应做什么孙坚的义妹!孙策这家伙迟早得把她给气死!这么想着,她已经懒得理会孙策的号令便策马向前,而身后那些兵马也跟着她一同出动。 进了孙府最大的好处莫过于此。要说在这她重新活过来却丧失了过去那些武学的世上,现如今她能尝到的最大的乐趣便是这兵刃相接之事了。 她并非嗜血好斗,只是对过往的追忆,唯有在这厮杀间能够最为自然地达成。加之这时她生前在四魌界所积淀的那些腿脚功夫又得以发挥,没了那些凡人没有的气力方才不算胜之不武。在马上翻腾着挥动兵器血汗淋漓,她时常望着那些刀下鬼想,男人不过如此而已。在他们仰仗的武力上,她照样更胜一筹。 戢武王孤身一人勒马在血池中仰头望向苍穹,这时,身后一阵蹄蹄踏踏的马蹄声传来,她不必侧目也能想见是孙策那混小子拎着枪满面春风地踏着废墟而来。他勒马停在她身后,不上前也不转身,只是倏忽之间开口:“姑妹相貌脱俗,听闻敌军都传言我们有神明庇佑呢。” “这岂不有助于你?”戢武王冷冷地回头,“话说,休要再唤我姑妹了。有你这样的侄儿承欢膝下,我少说也要被气得折寿十年了。” 孙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握紧缰绳调转马头,飘飘然道:“也无妨。反正你精通驻颜之术。” 猝然听到这话,戢武王有些诧异地白了他一眼。那时距离他们初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四年,孙策早已由少年变为成熟的男子,有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戢武王自己还尚未察觉。她只是想,陪在孙策身边实在劳累,这世上能对付他的人太少了。 这一年,孙策挥鞭策马向江东。江淮肥美、扬子奔腾,孙策意气风发足风流。戢武王已经习惯了在他身边的日子,纵然没有过去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也没有身居高处的寒冷,自然,在这些个奉孙策之命见到戢武王也张口闭口“姑妹”的汉子中间也不会有什么顾忌。厮杀的路走着走着也有些乏了,她的身子日渐不爽起来,请了大夫看过,也诊不出什么毛病。到后来,戢武王也不再那么热心着跟去。孙策给她置办了一些下人与宅子,偶尔出征前会拉着马在她窗前踱来踱去。她睡得极浅,推开窗随意地绾着金发以长辈的口吻问他去何处,何时归来。孙策嬉皮笑脸地回复了,走时彼此都不道“保重”。她合上窗子,天色渐渐亮起来。下人打了水进来给她洗脸梳头,戢武不喜欢下人太多,不过几个能帮着料理些琐事就行了。她坐在窗前自个儿贴了花黄、簪了发钗,望着铜镜里模糊不清的脸,总有些扰人的虚幻感。 那一回孙策归来,男子匆忙穿过纹着海棠与云雀的屏风走进前厅,身上的戎装在风中散着寒气地窸窣作响。他见了礼,她虽然不拘,但也还是受了下去。他潇洒坐下,借着没有脚踏的由头一脚踩在雕花椅上,全然没有什么规矩可言地用手捏起盘子里的炒豆子吃起来。戢武还没开口,孙策先风轻云淡地笑道,我有一个朋友不知道你见没见过。 戢武王扫他一眼,瑰丽深邃的眼里射出几道刀光来。你这厮的狐朋狗友我怎么会见过——她是这个意思。孙策不气不恼,只是侧过头咀嚼着豆子。只听一路靴子响,进来了一个与孙策年纪相仿的男子,身材高挑,眉目清秀,风度翩翩。戢武王的目光一路上滑,从他腰间流向脊背,之后稀稀拉拉沿着他白皙明朗的一截脖颈淌到耳后根。她看得出了神,顷刻才发觉对方也看着自己。 那男子的目光是冷的,也是轻得仿佛空无一物的,落到她身上时停了良久。他们默默不语,孙策不大客气地痴痴笑着说道:“公瑾,这便是先父的义妹,戢武。她向来不喜我这凭空多出来的一个侄子,你也不必把她当姑妹看待。平日她都是扮作男子带兵杀敌的,故不用在乎那些寻常礼数。” 周瑜垂下眼睛看向坐着的戢武,那时她身着女装,却霎时觉得很不痛快,并非是因为她那与常人不同的发色与五官,也不是旁的什么使然。他一动不动,却好像里里外外把她瞧了个遍。那就是戢武王头一次知道,要说最能对付孙策的人,这世上周公瑾第二,那便无人敢称一。 “兵犹火也,不戢自焚。”他道,“戢武。” 死寂。打破僵局的是孙策一声漫不经心的哈欠,他起身端着盘子走到窗边将豆子扔出去喂鸟,分明是他引见的二人,此时此刻他却撒手不管。戢武王恼他把这好端端给人吃的玩意儿丢给鸟,刚要做发作,回头却望见这个名叫公瑾的男子仍旧直勾勾盯着自己。戢武才晓得他的身份,难免有些警惕心。却见到周瑜倏地向她笑起来。他笑得极为漂亮,人如其名,又是风华正茂,正好似美玉一般。戢武顿了顿,正好听到窗边的孙策悠悠地发话,这一回竟难得地没有以“姑妹”这样的称谓揶揄她:“戢武。” 她回过头看向他的背影。 “往后,就要多请你帮忙了。”孙策回过神来,手臂正懒洋洋地架在窗台上,脊背靠着一片春光,面容由此在光影中模糊不堪,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公瑾也是。” 戢武王望着那道影子一言不发。窗外,孙策的伯父连连唤着他的名字。孙策也不绕道,转身撑起身子便越窗出去。戢武刚骂了一声,却瞥见身侧留下的那人也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孙策方才消失不见之处。俄而,她听到他开口。他说:“你竟然叫戢武。” “有何不妥?”戢武有些傲慢地侧过头去看向那个年轻人。 “不。只是你很漂亮,”周瑜就那么以令人始料未及的随性说出了这样的话,他毫不掩饰地向她说了示好的话,尽管他的口气里没有半分讨好,仿佛只是在陈述本就存在的事实,他道,“瑜还以为会是更加有意思的名字。比如‘槐’,又或者‘淇’之类的。” 他一口气吐了她大名“槐生淇奥”中的两个字来,戢武眯起眼警觉地看着他,却见他坦然地笑起来。 欲知端的,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