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玘琛拉着景明,默默从房前离去。 待出了走廊,林玘琛忽然“呵”地笑了一声,“从小她就这么有主意,小的时候我总是以此为傲。以前留在身边的时候不能体会,”兄长的语气无可奈何,“现在大了,全家人都只能在身后为她牵挂。” 他顿下脚步,道:“福兮祸兮,她都已交给你了,你可千万要对她好,要保护好她。” 景明深知林氏兄妹感情甚笃,“她心里,一定也很依赖你。” “那又能如何呢?我不能时时刻刻在她身边。”讲到这里,兄长转过身来凝视景明:“如果再让她受到这样的伤害,我会,真的很难抑制对你的恨意。” 景明知道自己有错,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请大哥放心。” “但愿是真能安得下来。这次的事,我对你不是没有怒意,但......你也的确失魂落魄。”林玘琛长叹,“既然你们彼此相爱,切记要相互珍惜。” 景明点头。 院子里的大树下,景明独自倚靠着等待林绮君出来,其他人坐在石桌那里,正在饮消暑的甜汤。林母携林绮君从房里出来,孔嫣冲她们招呼:“娘,绮君,快来喝碗甜汤,消消热气,身子舒服些。” 林绮君应了声,便走过去端起一碗递至母亲手里,待母亲接过,她又一手端了一碗,走向树下的景明。 “离得这样近也不知道自己过来端。”她摇头道。 景明接过她手中的碗,静静望着她。 月色皎洁,晚风习习,绝似当年琴箫和鸣那一晚。 “老看着我做什么?” “当年夫人在此为我奏琴时,有没有料想到这一刻?” 林绮君思忆片刻,记起他说的是哪一晚,“记不清了。那天过后你突然说要走,才真是让我吃惊。你就那么头也不回的走了,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一样。那时的你恐怕也没想过有一天还会回到这里来吧?” “我想过,只是不敢肯定。”离她越远,他越是想念,越能明辨这是真心还是慰藉。 她笑,“不说了,快喝吧,一会儿好收拾。” 她看他倚在树干上,二十五岁的人看着稳重了,和从前倚在这里的那个人不同了。 “我还真是,痴心如故啊。”她极轻声笑自己。 没过了几日,林绮君便提出该回江城山庄了。“婆婆和丈夫都是家里的重要人物,这一趟出来够久了,家里的事该堆积如山了。” “你也是景家的重要人物啊!”景家母子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去吧,不久留你们了。”林母慈爱道。 林绮君点点头,随即命人下去打点行装,不日便启程。 临走的时候,林玘琛扶林绮君上马车,叮嘱道:“绮君,家虽远,仍是家。你想回来,哥哥随时在家里等你。” 林绮君拍拍兄长的手,“嗯。我从来没忘记。” 林玘琛点点头,“去吧,路上小心。时常来信。” 马车开始动起来,载着三人一声一声走远了。 回到锦州后,龙世轩时常找景明出去吃饭,经常很晚才回来,惹得两位少夫人很是担心。 林绮君还好些;刘诗芸怀有身孕,正是心思敏感的时候,丈夫连日深夜方归,让她不安。 “我跟你说,最近怕是要有一件大事发生了。”一日,林绮君去龙阳山庄探望是,刘诗芸屏退旁人,悄悄道出这句话。 林绮君将桌上的燕窝盅朝她那里推了推,:“未必。只要姐姐你安安稳稳地,哪能有什么大事呢。” “咱们家里没事是最好,外面最近可是有不少新鲜事。”刘诗芸不满。 “外面发生何事?” “你不知道吗?最近从定安来了一户人家,姓蒋,做生意的,似乎要和孟伯伯他们一决高下呢。” “定安?千里迢迢到这里,就为了来做生意?在哪儿不是做生意?为什么要到锦州来?定安附近不是有云初、内河这样的大城市吗?”林绮君甚觉奇怪。 “我怎么知道呀,我也是听别人说起的。据说是他们在定安的势力很大,想北上拓展一番。云初呀内河呀你清楚,都是商都,竞争大。” 林绮君亲自舀一勺燕窝喂到刘诗芸嘴里:“快吃吧要凉了。” 刘诗芸因月份大了不能随意走动,整日闷在家里,也难怪总是对这些新鲜事情挂心。林绮君能理解,打算等景明晚上回来了跟他说,让姐夫多在家陪姐姐。 “看你累成那样子,”林绮君左手覆上夫婿的额角,他头上系着一件抹额——她亲自挑的,失踪前买的那枚。 男子之相貌,并不是全适合佩戴抹额,须五官匀称,气质俊逸,面庞要生得修长,否则过短过圆过方,都难显得协调。依林绮君看来,景明便是这般万里挑一:骨相皮肉,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多则重,轻则寡。抹额的布料已有些磨损,想来是他两年里日日佩戴,时时摩挲所致。 林绮君忽地笑笑,替他摘了那东西。“用得这样旧了,也不怕人笑话。” “夫人还没给我买新的,我不是只能用这旧的?” “是是是,都是为妻的不是。”林绮君轻轻戳他额头。“对了,你最近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世轩哥哥也是这样,姐姐天天一个人在家里快闷坏了。” 景明的眼神飞快地闪过一丝犹豫,先喝了手里的茶,不动声色道:“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大哥最近应酬多,要我跟着去作陪罢了。” “什么人要这样天天去陪?” 他应声:“恭王设的宴......总不好拒绝吧?” 本朝开国至今,已历四代;景明口中的恭王,是当朝天子的二伯。龙家三代为将,龙世轩的父亲在他十三岁时战死沙场,朝廷感念龙氏功勋,又体恤其一脉单传,追封龙将军为忠义侯,爵位世袭,龙氏子孙可为文官,不必披甲上阵。 龙世轩不仅是年轻的忠义侯,一年前更领了锦州防御史一职。 “难怪......” 龙氏自上代便与恭王交好,锦州防御史一职便是恭王力荐而得,不然以龙世轩不过二十七岁的年纪,如何服众? 林绮君问:“王爷的宴,来的自然都是官了。官家的事,带着你去,莫非我们少庄主突然转性,想入仕途了?” 景明爽朗笑答:“哪里,我不过是陪大哥去,到了那儿也只是坐着听,一回家来就都忘了。”他伸手往林绮君腰肢一揽,怀内顿时清香盈盈。他把头埋进她肩胛,深吸一口,低沉道:“你还不知道我么?大哥是大哥,我只想过咱们自己的日子......旁的事,我不愿挂怀。” “你倒真是个悠闲的少爷。”林绮君虽然嗔他,心下还是喜悦,为夫妻这份共同的志趣。她也不贪恋富贵权势,只想活得自由自在。 得夫如此,还复何求呢? “不过,要是闲下来,就多在家里......陪陪我吧。”她玉指轻抚扶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 “嗯,”耳边传来温暖的鼻息。 约莫过了十余日,林绮君上街去逛,发现市集里最大最好的那家铺面易了主:本来的装潢已被拆得七零八落,工匠、伙计约有二三十人左右,跑上跑下忙做一团。林绮君见状便入了隔壁的铺子,和老板聊起来。 “少夫人来啦——”体态丰腴的夫人笑吟吟地迎上来。 林绮君应一声,朝她点点头。 “许久不来了,隔壁这是怎么回事?”少夫人声音轻柔,甚是好听。 老板领林绮君入了朝内走去——那里摆的都是最好的绢绸,她知道林绮君爱买。 “少夫人还不知道呢吧?隔壁老周突然回老家,铺子就转手了。动工有几天了,说是要改成茶庄哩。” “茶庄?” “对,主人家听说是南边来的,南边嘛您了解,茶叶多。” 林绮君想起不久前刘诗芸同她说的定安来的生意人。 “那老板娘可知道,隔壁的主人家姓什么了?”她单手随意翻着绸缎的样布,漫不经心问。 老板娘白白胖胖的手拉着她的,引着那只纤手去到一块绯色银线的料子。“您瞧这匹。我们做生意的人,和气生财嘛,奴家早就打听过了,隔壁这家儿啊,姓蒋,铺子是他家儿子在打理,这不,昨个我刚去打过招呼。” 林绮君浅浅一笑,指着那绯绸道:“这匹我要了,再去找几匹适合男子的来。” 挑过布料,林绮君不喜逗留,付过钱便带着随从离去。往前走经过那尚未开张的茶庄时,她抬头打量了两三眼,又想起刘诗芸那日说起这蒋家时的话,心中竟隐约有些不安。 “姐姐买了什么回来?”家里只有景瑜,她命人端了茶盘来,独自坐在回廊里看书。 “给你买的,入秋了,给你做件衣裳。” 丫鬟抱着那匹绸走上来,让景瑜看看。 景瑜笑道:“好看。” “明天就送到裁缝那去,赶几天给你做出来。”林绮君笑意盈盈。“对了,怎么就你一个人?爹娘都出去了?” “嗯,我也刚回来不久,出了趟门。”景瑜眉心轻点着一点极淡的花印,“顺便还撞见了方豪哥哥。” “嗯?” 景瑜合起手中书卷,“不过他离得远,没瞥见我。”她突然望向身旁的林绮君,突然止住话声。 林绮君一怔,心下随即明了,柔声道:“无妨,你们是朋友。” “我们这几年虽渐疏远,但孟方豪和孟欣致是跟我们一起长大的,有时不意间提及他们,往往话从口出我才反应过来,因为这样总怕你心里不快。” “都过去那么久了,”林绮君轻手玩弄景瑜垂落的发辫,“我不恨他们。经历过那么多后,我早已无心追究琐事。一个人的精力实在有限,我只想用来珍惜真正重要的人。” 景瑜知道嫂嫂向来豁达通透,但听到她这样说,心里也生起感慨。她自幼便与孟家兄妹相处,曾亲眼见证孟家上下如何面对孟羡兰离世,亦明了景明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她能读懂同胞兄长言行举止间那些时光带来的,一丝一丝细微的转变,同样,也感受到孟氏兄妹痛失手足的哀伤。她喜欢林绮君,但同样,因为她见过孟氏兄妹眼神中的哀戚,所以无法轻易生恨。 虽然,当她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之时,她只有十一岁;但在了解人情、人心,人生之后,她已思考了纠结了数年。 人生际遇无常,对景明如此,对孟家人也如此。 景瑜也能读懂林绮君身上的改变,正是那种她未曾亲身体会却十分熟悉的,无常。 “姐姐,老实说,我真羡慕你。”景瑜望着林绮君黑亮的眼眸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