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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风骨英魂世代传

宋星桓最近老实了许多,按时进食就寝,醒来便读书,或在屋后隐秘处练剑,景瑜每日都会来看他两三次,有个人在,他心情能舒畅些。  他是先帝独子,十三岁登基即位,四载为帝,还未满十七岁,亲四叔谋反篡位,将他逼得落荒而逃,如今栖身在江城山庄后山一座小小的阁楼里,等待命运赐下转机。  父母双亡,茕茕孑立,叔侄操戈,背井离乡,这样的身世,纵然天子,也是可怜。所以景家人能包容他初来乍到时那些虚张声势的无礼,那些故作镇定的傲慢,他才十七岁,不懂按捺情绪实属正常。  晚饭时景庄主问起景瑜宋星桓最近如何,景瑜答:“挺好,能吃能喝,能睡能醒,很正常,他作息很规律。”  景夫人去看过他几次,还是不能相信本朝君主就住在自己家里避难。  “他看上去,真的就是一个皮小孩儿,比你哥哥小时候还难管。”  “娘,来,多吃点,这个鸡腿给你。”景瑜给母亲夹一大块鸡腿肉,景夫人转手就夹进林绮君碗里。“阿绮你吃,你怀着孩子辛苦着呢,以后咱们家的鸡腿都给你吃。”  林绮君怀孕已有六个月,腰肢渐宽,行走时颇为费力,近日已很少外出走动。她着一身宽大的淡紫烟萝纱裙,一头长发全部盘起,面颊红润,不施粉黛也很美。  景明细心地给她把鸡腿上的肉挑下来,怕她嫌肉菜油腻,还盛了一碗素羹。“要是吃不下就不吃了,一会儿我给你煮桂圆茶,安神的,你喝了睡觉安稳些。”照顾她这段时间,他变得颇通药膳,隔三差五地给她换口味。  “儿子,我也睡不着,我也要桂圆茶。”景夫人下菜单。  “爹,娘要喝桂圆茶。”景明看向坐在身旁的父亲,景庄主装作没有听见。气得景夫人大呼尴尬,从他碗里夹来一只鸡翅。  “噗哧”,正在偷看的星桓忍不住笑了,他从阁楼偷跑出来,正好遇上景家人在吃饭,停下看了一会儿。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吃饭都是自己一个人,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那张圆桌仿佛另一个世界,一个与他完全隔开的世界。父皇还在时曾对他说,为君者,自是称孤道寡,但君王即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有守护百姓苍生的力量。天命要他守护的,就是这样的苍生吗?宋星桓满意地笑笑,原来,他做得还算不错。但现在,苍生还需要他的守护吗?即使他不在大位,即使他被人赶下来,苍生也过得很好,这让他看起来像个笑话,宋星桓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    林绮君许久未去茶庄,有些想念起蒋寻来。算算日子,她返乡过年也该回来了,虽然自己行动不便,但陛下正避于府中,不好请她来山庄做客。自从元宵节后,她未再见过龙世轩,年后的四家聚会也被以托辞取消。景父嘱咐一家人要一切如常,万不可让消息走漏,否则江城山庄将无宁日。  “唉......”她叹息。这些时日过得着实压抑,昨天刘诗芸来看她,说尨昱原受了凉,夜里睡不安稳老是哭,一面要担忧父亲和丈夫,一面要照顾两个儿子,刘诗芸面容憔悴不少。但龙世轩未告知她陛下正藏于江城山庄,林绮君也不便多嘴以防打乱龙世轩部署,只多多宽慰她,叫她放心,局势虽急不危,舅父和龙世轩有勇有谋,何况背后还有恭王,乱局不久就能平定。  刘诗芸哀叹,“人人都说我命好,生得好,嫁得也好,殊不知我更羡慕你,一世平安,活得逍遥自在。权势虽好,可一旦朝堂风起云涌,权势便是逼命的利剑,功名亦同虚名,荣耀也是负担,再多的光鲜,哪里能敌简单的安宁二字。”  林绮君闻言煞为心痛,“姐姐不必感伤,陛下是民心所向天命所归,舅舅和世轩哥哥襄助陛下,自是得天命庇佑,事事逢凶化吉。”  刘诗芸双眉紧锁,“龙家四代皆如此,待我儿长大又该如何?”林绮君抚平她眉头,“他们的祖辈父辈,不就是为了他们长大后不必再受乱世之苦才为天下鞠躬尽瘁吗?”  刘诗芸无奈地摇摇头,“他们是龙家的儿子,谁知道未来会如何呢?”  窗外,日光正好,冰雪消融,“还是出去散散心吧。”她于是叫人备马车,往市集而去。各家店铺都备足了新货,开门迎接顾客。林绮君寻思着去买些材料,给两个外甥和自己的孩子做些针线活,其实不光刘诗芸,她也过得紧张,景明虽只字未提,她也能猜到,倘若局势恶化,江城山庄必定要浮上台面,自己的孩子不知能否赶在那之前平安降生。  说来也怪,每回她轻抚腹部,腹中孩儿都会动一动,她就能因此倍感安心,仿佛只要有这个孩子在,她便什么都不怕了。“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她笑,“也不知是像夫君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    “林姑娘?”一声呼唤响起,她闻声探寻,正对上一双碧绿的瞳。  来人是未见过的人,年龄约莫二十七八,面容与中原男子些许有异,大概是混有胡人血统,高眉阔眼,鼻梁挺直,身材高大;他作中原装扮,衣料的颜色纹样却有异域风情。  最神奇是他竟有碧绿色的瞳,明亮通透,明亮又中露出一丝丝狡黠。  “不知先生是?”  他拱手一礼,“小人是蒋寻的七哥,以前在茶庄见过您。”  林绮君点点头,“原来如此。”  “小姐不去茶庄坐坐?”  林绮君听他称呼自己“小姐、姑娘”,颇不自在,道:“先生还是称我一声夫人吧,我已出阁多年,只因蒋小姐与我是旧识,这才一直改不了口。”  蒋光焕彬彬有礼:“是光焕冒犯了,请夫人海涵。不知您是哪家的夫人?”  林绮君些许迟疑,“敝门姓景。”  “对了,今日小妹有事外出,不在茶庄。”  林绮君微微施礼:“既然如此,便不多加叨扰了;绮君还有些地方要去,蒋先生,幸会。”  林绮君由丫鬟搀扶着离去,她身躯纤弱,腰肢被巧妙地藏在裘衣里,容姿端丽,一步一摇。  她不慎踩到一枚石子,险险站不住,蒋光焕急忙上前,好巧不巧正好接住后仰的她,这一下真是尴尬,林绮君慌忙起身,脸颊通红,“真是对不起,竟如此失态!”  蒋光焕道:“不妨事,夫人小心。”  气氛如此,林绮君也不好再逗留,叫人搀着上了马车,先离开这条街再说。  蒋光焕亦转身,悄然吟出:“皎皎照人月,盈盈拂香衣。何时能再见呢,景夫人?”    “你又一个人偷跑出去!”景明亲自来门口接林绮君,看起来已等了一会儿。  林绮君略喘气,“你别说,这一趟活动一下还真是累,我都有些乏了。哎哟,”她面上拧了一下,“肚子也有些疼。”  景明又心疼又责怪:“我叫你别乱走动你不听,这下好,咱们的孩儿亲自提醒你,该听话了吧?”  林绮君偎在他身上,嗔:“不敢了不敢了。”  “还疼吗?可有要紧?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他牵起她的手,站直了好让她靠得自在些。  林绮君摇摇头,“是刚才那一下他动得用力了,现在乖乖的在肚子里呢。”  景明关切地摸摸她的腹部,确认安好后才放心,牵着她往前走。“那就好,快进去吧,这儿冷。”  景瑜坐在正厅里,趴在桌上,看上去有些疲惫。  “你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景明见她这样子便问。  景瑜自手臂里抬起头来,缓声答:“我现在总算知道,当年我磨你带我出去玩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了。”  “哦?”景明笑着反问,为林绮君抽出凳子让她坐下,一边听景瑜说一边不耽误手上的事,剥林绮君爱吃的栗子。  “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真不要命了,竟然偷偷从阁楼溜出来,幸好被我发现。”  “他想出去吗?”  “他说没见过民间百姓的生活,想去看看。”  “你带他去了吗?”  景瑜和景明一交换眼神,做兄长的立刻便知她答应了。  景明了解景瑜,只叮嘱:“带他出去千万要小心,消息被叛军封锁,虽然锦州应该没人知晓他的身份,但还是要小心,不准跑远。”  景瑜点点头,起身回房了。  景明给林绮君剥好一碗栗子,送到她面前,边看她吃边说:“我明天有事要去丹阳一趟,大概晚饭时候回,你在家别乱走动,最好是乖乖躺着等我回来。”还逼着林绮君仔细答应了三四遍。“你别嫌我啰嗦,我听人说,七八个月的时候要多加小心,你不在我视线里,我紧张。”  “知道啦,我今天买了材料想给孩子做些东西,很长时间里都有的忙了。”她拈起一枚栗子,塞进他嘴里,一遍遍叫他安心。  他咽下甘栗,抿一口茶水,又看向林绮君,“能偷得这一刻闲,我实在心满意足。”  “怎么了?”林绮君察觉他眼里藏着事。  “大哥那边的事情,不太好。”景明低沉地答,“雍王世子被擒......大哥,可能有一场苦战。”  雍王手握重兵,在西疆颇有威望,西疆百姓甚至称他为“保护神”,如果他加入颖王阵营,对恭王和龙世轩这边将会是极大的威胁。  “我本来打算守着你,至少等到孩子出生,不去理这些事情,但现在形势至此,”他愧疚地垂下眼神,“我打算......”  其实天下并未大乱,就算江山易主,烽烟未起,百姓仍能照旧过生活;而江城山庄到了这一代,已成为江湖中最为避事的一隅,绝不会愿意被卷入这番权势争斗。  但百年江城,行侠仗义,正气凛然,此时此刻岂能袖手旁观,坐视不忠不义之行?颖王并非仁君,若天下归颖,怕是难得太平,到那时刘太守和龙世轩又将如何?身边的家人朋友亦将遭遇危险。  如若此刻选择逃避,武德仁义何在,景氏风骨何在?但若被卷入漩涡,妻儿又该如何?景明辗转于大义、小家之间,犹豫纠结。  “你要去救出雍王世子殿下?”林绮君听他言语吞吐,便试着猜测。  景明点点头。  她看向自己的腹部,双手又抚上他面容,道:“我刚到锦州时曾问过你,景家到底是什么来历,什么背景,彼时你神情骄傲地回答我‘江城山庄是江湖的老前辈,是王都坚实的卫盾’,当你说起先人功绩时,语气中洋溢出的钦佩和欣羡,亦使你双眸熠熠生辉。”她眼神柔和而坚毅,“我一直都明白,那样的你,绝不是一个会逃避的人。”  正是这股存于心间的正气,让他日益成熟,却不失少年意气。  “我也希望当我们孩子说起你时,也能像当时的你那样。这不就是传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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