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 十几平方的屋子,与警察局审讯室的陈列别无二致,狭小空间的墙面上, “人民检察”四个大字庄严有力。 这头,案桌上的玻璃杯,氤氲退去,茶叶翻了几番,沉散到杯底,方源拿起喝了一口,刺得他浑身一颤,放下玻璃杯,审讯室的门被人推开。 孙新昌扫了一眼电脑屏幕,只有几行案件介绍, “还是不说?” 方源一耸肩,撇撇嘴,“茶都凉了。” “你就不知道想点儿法子?” “这——”方源龇牙抓了抓后脑勺,上面说里面那位来头挺大,他哪有胆子搞什么歪门邪道。 灯光打在对面男人苍白的脸上,额前有些长的头发遮住眼睛,他低着头,自始至终保持沉默,毫不在意师徒二人对自己的讨论。这样的环境下,显得尤为平静。 突然一声闷响,孙新昌拳头震的玻璃杯跳了一跳,沈迟这才似抬非抬的动了下眼皮,赏了对面一个眼色,看这样子,急了。 “你到底说不说?”因为生气,孙新昌的声音又急又粗。 沈迟敷衍出声,带着点些许的沙哑, “该说的我都跟警察说了,要不你去问他们?” 说完鼻息轻轻哼笑一声,满满都是不屑。 就算是孙新昌审过无数犯人,这下也没了好脾气,他双手按在审讯桌上,力道大的指尖发白泛紫,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沈迟,一旁的方源看的心里直哆嗦,生怕孙新昌控制不住下一秒就要冲过去。 “别以为盛希老总罩着你,你就无法无天了。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沈迟抬头,歪着脑袋,舌头抵了下后槽牙,语气有点痞, “没点背景,哪有机会坐这儿。” “你——”沈迟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孙新昌这回是吃了个底儿掉,他说的没错,如果不是盛希的老总乔岸亲自出面,沈迟这种情况,早送庭审关进去改造了。 孙新昌到今天都还记得乔岸来找他的那天,态度温和有礼的很,往他面前摆上一摞证据,比他们检方准备的还要齐全。起初孙新昌想以为乔岸想倚杖自己财大气粗玩弄权法,可他从头到尾一句包庇的话都没有,不过是了解了几件类似的案件。 直到离开的时候,乔岸才提起沈迟,“该怎么办案孙检您依法来,乔某人只有一个请求,沈迟不能进去。” 其实前期的调查基本已经证实,加受害双方都有错,所以沈迟想不进去也简单,请个厉害的律师,当庭无罪释放都有可能,只是这沈迟真到了自己面前的时候,却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 几次下来,孙新昌算是明白了,沈迟这人,分明是在故意给他们使绊子。 “要我说可以。” 沈迟坐直了身体,语气淡的让孙新昌很难不怀疑,而眼前的沈迟已经敛了顽劣,眼里端的坚定,“我要见一个人。” # 早晨的山林清透干净,一辆黑色汽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沥青色的盘山公路环环绕绕,一路牵引往山顶过去。 寻归山,安川市有名的佛山。 返迷归极,归极得本。 有人求财,就有人奢贵。有人坚信心诚则灵,而有的人,权当自聊以藉。 缘法,是非,参不破的妄念,都是因为心困于尘。 沈迟降下车窗,山顶的禅音寺青瓦红檐,周身缊着缭缭雾气,好一副明心静妄的光景。 江岳一边开车一边打量沈迟的脸色,拐过几个山弯,才小心翼翼地试探,“迟哥,我妈说进去过的人要去寺里上个香,好洗洗晦气,而且——” 沈迟打断, “后来那帮人找你麻烦了吗?” “有警察看着,他们不敢。”说完江岳一脸愧色,又低声道, “迟哥真对不起,要不是我,你也不至于出这事儿,张辛那帮孙子就是混,看我下次——” “闭嘴!” 沈迟脸色一沉, “你也想进去?” 语气严厉听的江岳浑身一滞不敢再胡言乱语。末了沈迟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满的疲惫, “别惹事儿。” 江岳看了沈迟一眼,不再说话。 # 经过四方外院走进殿内,红漆刷过的木饰开始有些脱色,裂开的漆纹覆满整根柱子,爬到顶上托着房梁上的琉璃金。里面只有一个小师父跪在香案右边诵经,般若波罗蜜伴着木鱼声声。 上完香,江岳说要替沈迟讨个平安符,去了安善殿,留下沈迟独自一个人站在殿内,一抬眼,偌大的金身佛祖,看向沈迟的目光悲悯慈祥。 “施主。” 沈迟转头,穿着袈裟的住持双手合十微微欠身施礼,沈迟颔首。 住持年纪有些大,右手套了串佛珠,面容安祥地看着沈迟, “你母亲近来可好?” 沈迟怔然,问,“您认识我母亲?” “你母亲乐善好施,常常来这供奉香火,为的是求她的儿子安乐无忧。” 沈迟和母亲眉眼相似,住持遇见殿中的年轻人,因而记起那位许久未见的施主。她常常一身素衣,每逢初一十五赶在天色芒亮前,踏百级青石阶梯虔诚而上,毕恭毕敬,风雨不欺。福望簿上也从来就只写八个字,吾儿沈迟,安乐无忧。 “我母亲十年未上寻归山,劳烦您还记得她。” 住持笑了一笑,拨了粒佛珠念声阿弥陀佛, “有缘,自然就记得了。” 沈迟阖了阖眼,突然哂笑, “那您能不能说说,既然有缘,佛祖为什么不保佑她长命百岁?” 住持静默,这话听来过于偏执,不作回答。沈迟瞥了一眼殿中央的金佛,依旧是威严不可侵犯的神圣模样,收回目光,踱步走出殿外。 殿外走廊上,搁着张檀桌,漂亮惹眼的女子埋头伏在案上抄写经书,黑发用头绳随意绑起,露出白净的脖颈,右手仔细捏着狼毫小楷,姿态无比认真。 沈迟眯眼,看了眼她手腕上的镯子,上好的老坑翡翠石,阳光照在上面细腻透亮,水头十足,没有一丝一毫的绺裂,千金难求的极品,沈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程诺抄完一份心经,用手背轻轻抚顺纸张边角,稍稍舒了一口气,比来时觉得轻松不少。 程诺十七岁时目睹一场车祸,好长一段时间睡觉不踏实,一闭上眼就是车祸现场惨烈的样子,人也不停往下消瘦,程父给她换了几个心理医生都不见效,最后是程母拜了禅音寺的菩萨,住持说程诺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让她每个月来寺里抄一回经书,好借菩萨的普天慈悲压掉程诺身上的晦气。 刚开始,程诺是为了摆脱噩梦,后来做了检察官,除去不可避免接触到犯案现场的原因,更多是因为检察厅工作压力非比寻常,作为一个检察官,他们的决断掌控了多少人的命运和前途,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失误都有可能造成无以估量的后果,行差就错,如履薄冰,所以程诺的脑子里的时刻紧绷着一根弦,时间久了,压力也就大了。 程诺压力大,或是遇到棘手案件的时候,就喜欢往禅音寺跑,抄一份经书,静心平气,也算是她减压的方式。 将晾干了墨迹的宣纸收进盒子妥帖放好,有小师父过来,程诺起身冲小师父躬身行礼,将盒子双手递过去。 “程检察官?” 身后有道不确定的声音,程诺抬头。 江岳看清了,有些激动,“真的是你!这么巧。” 程诺望着跟自己打招呼的人,二十出头的男孩,剃了个寸头,一脸偶遇她的兴奋,在他身后,站着个身材颀长面色冷淡的男人,眼里毫无情绪,双手插在裤兜,安静地看着自己,程诺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两个人。 江岳见程诺不说话,朝她眨眨眼, “你不记得我了?那天我们在检察厅门口见过的。” 江岳顾及沈迟,说的隐晦。 纵然是这样,程诺也记起来了。 一个月前,程诺下班从检察厅出来,在门口碰上江岳,那会儿他正一个劲儿的伸着脑袋往检察厅大门里看,鬼鬼祟祟的。出于职业嗅觉,程诺不免一阵观察,确认此人没有危险之后才上前, “你在这干什么?” 江岳想着这女人是从检察厅里走出来的,应该可信, “我大哥今天来检察院接受调查,我就想来看看。”说罢又怕程诺误会,连忙摇手解释, “我没想干坏事!” 程诺一听,笑了,这孩子挺单纯, “那你怎么不直接去警局申请探视?” 江岳皱眉,声音都开始委屈, “我申请了,他拒绝了,都是因为我他才——都是我的错。”说到最后几乎程诺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不少犯人刚来的时候,内心各路情感错综复杂,往往不愿意与外界交流,尤其是跟自己亲密的人,程诺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这些,却见这小子眼睛一亮,“迟哥!” 依旧是宋青兆几人带着沈迟往外走,沈迟抬头直视江岳,表情寡淡,但是眼里的意思明显不过,回去。 沈迟从程诺身边走过,临上车的时候, “等等。” 宋青兆停下,连带着其他几人也没了动作,程诺踩着高跟鞋上前,一阵风吹过,扬起她鬓角碎发。 走了几步,程诺站到沈迟面前,低下头,看了眼盖在沈迟手上的衣服,摇摇欲坠快要掉下来,任谁一眼就能看见那副手铐。程诺伸手把衣服拿下来,重新盖上去,遮严实了,又稍微拢了拢。 沈迟比程诺高两个头,这会儿他只能看见程诺头顶小小的发旋,青白色的。女人的手碰到沈迟的手臂,轻轻划过,有点暖。手上戴着翡翠镯子,随着她的动作滑来滑去。沈迟目光在那手镯上停留了一会儿,随即移开。 程诺最后紧了紧衣服,确保它不会半道掉下来,这才看向宋青兆, “好了,走吧。” 话落,随行的两个小警察拉开车门,沈迟顿了顿,喉结一动,压低了声音, “谢谢。” 汽车扬长而去。 那天过后,程诺把这事儿已经忘了个大概。而江岳特意跟门卫打听了程诺,后来跟沈迟提起,沈迟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故而今天在寺庙里遇见,江岳不禁感叹,有缘自会相见,佛祖慈悲,诚不欺我。 “你这是,没事了?” 程诺想着既然碰到了,不能当什么都不知道,也应当问候几句。 沈迟眼色平静,好半晌,抿着薄唇, “嗯。” 沉默,无言。 住持步出殿外,程诺行礼拜别。抬脚刚要迈出门槛,想了想又回过身,神色坚定而又诚恳, “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生活吧。” 说完也不给沈迟回答的功夫,转身离开。 程诺的背影跟她的人一样,正直,坚毅,或者还带有那么点女人骨子里的柔软。沈迟阒然自嘲的笑了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年老的住持双手合十,看着站在院子里的年轻人,微微叹息, “施主,且听老衲一言,心有所住,即为非住。” 这话晦涩难懂,江岳听的一愣一愣,反观当事人沈迟,面沉如水,一字一顿颇似质问, “大师您终身信佛,一生苦读佛法无数,您敢说,求的不是善始善终,圆寂归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