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拆穿的时候,程诺觉得脸上的伤似有若无的刺痛了下。 屈指无意地抹过左颊,是一只夜晚的小飞虫。放走小飞虫,程诺抿唇眨了两下眼,随着她的动作,长睫在下眼睑落下两片秀影。 思考一番之后,程诺答他:“礼尚往来,我看你就挺不错,够回本儿的。”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当然是大价钱。 手里的烟刚抽没几口,零星的火光上吊着青灰忽明忽暗,吞吐着烟雾,沈迟讽刺道:“现如今检察官比商人还会做生意。” 程诺发出一声叹息:“那不然呢,人民公仆两袖清风,我凭本事赚点外快。” 透过雾气,沈迟眯眼看着程诺的自我惋惜,想起方才她在询问室里,三言两语解决严格时面若冰霜的样子,同刚刚比起来,现下的自顾自怜简直没个正经。 沈迟问:“你们工资不是挺高?” 程诺说:“不都在今朝那晚给你花了吗?” 不管他说什么,她都能对答如流,跟预先排演过一样。觉得问题无趣,沈迟索性不再接她的话。 好一阵静默。 眼看那烟只剩下一半,空气里的烟草气息越来越沉,背上的墙面也越来越冷,程诺问:“你跟人打架都喜欢把自己逼到绝境的吗?” 沈迟反问:“什么?” “黄平原拿匕首要刺你的时候,我怕你不会躲。” “男人打架好玩胆量,没什么可说的。” “也包括玩儿命吗?” 闻话掸烟的手微微顿住,沈迟视线瞥开,程诺的声音已经发冷:“还有严格,如果你不激他的话,也没必要拖到现在。” 她不明白,很多次的情况,其实他都可以不损分毫的全身而退,无奈他每次都针锋相投,那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叵测,而是玉石俱焚般的居心。 通道前面跑过来一人,程诺抬眼看过去,是刚刚那二十二岁的年轻刑警。 跑到两人跟前,二十二觉得沈迟有点眼熟,心急之下没有多想,直接跟程诺说明来意:“程检,宋队说有些事要跟你商量,让我叫你过去。” 程诺点头:“你跟他说我马上就回去。” 二十二走后,程诺继续等着沈迟的回答,沈迟却不再跟她纠缠:“明天江岳生日,叫你去吃饭,地方你知道的。” “没看见?”程诺拿下巴点点办案中心,“忙呢,不一定有时间。” “话带到了,去不去随你。” 程诺说:“我的车下午违停被交警拖走了,你来检察院接我我就去。”虽然工作性质要求绝对真相,但是特定时期没人规定她不能说瞎话,她的车正在楼下停车场好着呢。 随手把抽了一半的烟摁灭在垃圾桶的烟灰缸里,沈迟没什么情绪地回她:“你可以打车。” 二十二刚走到楼梯口,忽然记起就是刚才那个男人帮忙抓到的犯人,听其他同事说他自己也是个缓刑犯,为此还惹了点事儿。 不过程检为什么会跟这个人在一起? 二十二往回走几步,好奇地探头往这边瞧了一眼,程检正仰头对着那个脸色冷酷的男人笑的开心,眉眼弯起来比今天晚上的星星还要好看。 程诺盯着沈迟问他:“你来不来接我?” 听见这话二十二眼睛瞪得老大,这是个什么情况? 靠到程诺对面的墙上,沈迟垂着头把玩手里的金属打火机,火苗在手指灵活地操纵下跳动,亮了就灭,亮了就灭,反反复复几次,沈迟身上那股子痞里痞气就又都讵无保留地全部显露出来。 从检察院外那次偶然的相遇算起,两人之间真正能称得上正式谈话的次数不多,实际上两人见面也大多是由案件促成的,可几乎每回,程诺话里话外都毫不遮掩莫名的撩拨意味,到底是心有所想还是凭兴而生,不得而知。 而无论哪一种,沈迟都断然不会在乎。 舔了舔后槽牙,沈迟突然问:“你指望我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收回打火机双手插进裤兜,沈迟站直身子俯看着她又问了一遍:“或者说,你觉得我能答应你什么?” 不知怎的,沈迟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程诺所有的想法在瞬间都通通不见。 从初见的不识到后来无理的交遇,她见过他的阴鸷和不羁,也隐隐知晓他对检察官职业的不满和戒备,可即便如此,这个男人身上,依然有柔情,有血性,有她不可妄言的孤孑。 或许往事经年成执,但沈迟,他从未与正义相背离。 良久,程诺说:“惜命吧。” 细细碎碎的流光在程诺眼里淌动,程诺垂眸又抬起,眼底安然:“不管为了什么,至少还能活着。” # 江岳在在警局大楼外停车场已经等候多时。 沈迟上车后,江岳往他脸上不声不响的打量一番,心情明显欠好,没多话,启动了车子驶离。 不多时,江岳开着车想起来一事,看一眼旁人稍微缓和的脸色才敢说:“今天林楠楠知道你的事情之后本来准备跟我一块过来,我没同意,她就待着不走,后来是她家里人把她接走的。” “嗯。”称不上回答的回答。 江岳单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从中间置物盒里取出精致的礼盒递给沈迟:“林楠楠送你的,说是给我挑礼物的时候顺带买的。” 江岳偷偷打开看过,华贵不菲的名牌男士腕表,一看就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沈迟看一眼,没接。 把东西扔回置物盒,江岳又说:“虽然林楠楠对你这么好,我还是受不了她的性格,太矫情了,受点委屈就掉眼泪,果然是富家小姐。”说着夸张地浑身跟着抖了抖以表嫌弃。 沈迟没忍住笑出声。 江岳见他不像开始那般冷硬,说的话也开始大胆起来:“我就喜欢程姐那样的,人长得好看,书上讲这叫冰山美人,但是程姐一点架子都没有,办事情也干脆,十个林楠楠都比不上。” 夸程诺的时候,江岳能从他储备不多的词汇里挑挑拣拣,找到最好听的那几个。 沈迟闻言侧眸瞥他一眼。 这小子满脸的兴奋,路灯的亮光都盖不住他眼里跳跃的激动:“要是哪天跟人打架,程姐就算不亲自动手,也绝对是后面递砖的那个。” 放平车椅,沈迟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淡淡出声打消他的热情:“我觉得她会把你抓进去。” 江岳:“......” 开过几条街道,等红灯时江岳觉得无聊,问出一整个下午的疑惑:“对了迟哥,你以前玩过摩托吗?我看你用那车的时候挺熟练的。” 等了半天,没等到沈迟的答复,江岳偏头一看,沈迟单手撑在脑后已经睡着。 绿灯亮起,江岳专心开车。 沈迟从黑暗里缓缓睁眼,侧头望向窗外,光影离魅从他眼前一幕幕闪过。 好像是在父母出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毫无预兆发生的一切像巨浪般吞噬他正茂的年华,消沉的时日里他漫无目的活着,以至于除了抽烟喝酒、斗殴飙车,他已经记不起自己还做过什么。 唯一不能否认的,是昏醉的状态和满身的伤痕。那时候的他,一点点在遗弃残毁殆尽的生命。 长期的无故旷课,他被学校寄了退学警示书。轻薄的一张纸扔进炉灶,燃起无声无息的指引,半明半昧间,他看见神祇的双手,在命格混沌里为他撕裂开一条解脱的出路。 乔岸把他从火场里拉出来,揪着他的衣领摁在墙上气的说不出话,咬牙死死忍着,眼泪才没落下来。 他忽的就笑了。 然后,他返校上课,正常吃饭和作息,成绩优秀斐然。 知他遭遇的老师同学无不讶异于他在打击中的成长,赞他后生可畏,前途无量。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平静里,他活的愈发死寂。没有希冀的生活和失去意义的灵魂,都在走向湮灭。 十四岁的江岳在胡同口里堵住他,拿刀指着他的胸口,威胁他的时候声音都是抖的。 跟在后面追了几条街,拿回被抢走的手机,江岳跪在地上哭着说是因为母亲没钱看病,求他不要报警, 他看着瘦的皮包骨头的江岳,只问,你饿吗? 年年岁岁,再多的辛涩痛楚,终究会在苦海里涤荡稀释,被冲散到边缘。 纵然有江岳的陪伴,让他觉得自己身上多了丝人味,但潜意识里渺无期许的落寞早已让他了无牵系,以至于每句话,每行每思都是不管不顾的向死而生。 命是天给的,也是天毁的。 他不过是过路蜉蝣,夕死朝生。 命不命的,他也从来不深究。 直到这么些年过去,才有一个人跟他说,惜命。 然而从那时起,他便只能听见万物沉默,与孤独签下的终年协议,不予体面,不得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