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出发,途中遇上高速路堵车,到达省会议中心附近的酒店时,已经将近六点多钟。程诺耳朵从早上开始疼到现在,现下没了药,索性晚上的聚餐都没去,从日薄西山直睡到了月满中天。 同住的小姑娘小夏回房一看,屋里很暗,只剩程诺那边的床头灯淡光荧冷,小夏探头一看,程诺睡得正安稳,但是眉头锁得也紧,攥着被子的指尖跟嵌在了里面一般。 程诺是被洗手间的淋浴声吵醒的。 缓了缓,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已经有了不少未接来电,吴州岁的,程母的,同事的,还有几个推销短信和电话,程诺看都没看直接删掉。 给几人回了短信,吴州岁立马打电话过来:“姐,今天姨祖母来家里了。” 程诺起身拉开落地窗,晚风扑面而来,瞬间吹散她久睡的窒闷感,额上的汗都凉快了不少:“来干什么?” “不知道,留了个档案袋就走了,我拆开看看啊。” 吴州岁在那头拆档案袋,程诺就在这头找换洗衣服,刚把参会证找出来,就听见吴州岁说:“好像是关于PTSD治疗方案和一些专家资料,姐,你要这个干什么?” “帮着受害者搜集的,放我书房吧,回去有用。” “哦,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后天,怎么,无聊了?”程诺逗他,“无聊就回家。” “就不。今天逛商场碰见宋哥了,跟一小姑娘吃饭,动作挺亲密的。”吴州岁是故意形容的夸张了点,想看看程诺的反应。 程诺:“吴州岁。” 吴州岁:“干嘛?” “打开门。” “开了。” “看见楼道里的监控了吗?” 吴州岁抬头扫一圈,监控镜头正对着他,倒映着他的脸扭曲成滑稽的椭圆,他问:“看见了,然后呢?” 程诺笑:“比比你俩谁更管用。” “啪!”一声,吴州岁挂了电话,程诺望着电话笑的更厉害。 臭小子。 # 次日,为期两天的会议正式召开。 第一天的安排比较轻松,省检察院同僚领着与会者参观了一圈,又请了几个专家做讲座,程诺听到最后实在觉得无趣,趁着人不注意,摸着空出去透气。 刚出会议室门口,就撞上一省领导,可不就是上次视察看中程诺找杨维明要人的那个。 程诺打了声招呼,朝人走过去,果然就听见领导笑呵呵地问:“小程啊,这省检察院看着怎么样?” “挺好。”程诺老实夸奖,“看着大气。” 话落前一秒还脸上挂笑的领导,语气就冷下来说:“那怎么三请四请的你都不来?” 程诺只是笑:“哪儿能啊。我是觉着领导过誉了,优秀骨干省里您随手一抓就是,我在市检察院工作也没几年,犯不着拉我上去落人口舌。” 这话说着有意思,既表达了态度,又跟领导分析了后果,可领导不依不饶:“你那个成绩拿出去有几个能比的?” “那成绩也不是我一个人的,都是同事们费了心思。”借力打力,怎么说也不过分。 领导其实早就知道程诺不愿调职的心思,见到人也只是拉着说几句,眼见着效果甚微,也不揪着这个问题,关心起她的个人情况来:“年纪也不小了吧?” 程诺笑出声,然后轻嗯一声。 “还没定下来?” “忙呢。” “没遇到合适的?”问完之后又自说自话,“要不我这给你介绍几个?” 身边也有不少好凑热闹的领导,给下属介绍对象,程诺不可思议的拒绝,领导也是个行动派,说着要翻手机号,被程诺一把拦住。 “领导,我有了。” 随后来的秘书听见这话和两人的架势,俩眼睛瞪得浑圆,就差眼珠子咕噜掉地上。 领导瞥一眼过去,秘书赶紧背过身,默念我什么都没听见。 “真的假的?” 程诺思忖了下,答:“真有了。” 领导平日里也是个开放的人,逮着话茬问:“人家对你呢?” 程诺不说话了。 “就因为他不来省里?” 绕了半天又回到这里,程诺更不好接话。 领导看她沉默的样子,想笑又不好笑,招呼着秘书回办公室,背着手用程诺正好听得见的声音叹:“年轻人哪。” 程诺看着人背影,扶额摇头,笑出声。 省里的会议催的再急再赶,记者媒体阵势再大,对于程诺来说,都只不过是简单的季度会议,而作为省领导钦点的会议代表,第二天交流会后的总结发言,无论如何程诺都是逃不过的。 其实会上几位领导和检察官代表的发言,程诺真正能听进去的没多少,但是也容易,照着孙新昌的会议笔记挑着重点修修改改,一篇讲稿就成型了。 孙新昌看出她的心不在焉,盯着她的侧脸问:“你这两天是不是都没好好休息?” “哪儿听来的?” “猜的。”孙新昌说,“你这黑眼圈重的妆都快盖不住了。” 程诺扬了下唇,不予置评。孙新昌见她淡冷,也不再多话,转头继续听台上的报告。 倒是程诺手下的笔突然停了,要说疲倦这事儿,完全不能当她走神的借口,能让她心神不属到被人察觉的,坦白来讲,无过于那天那段毫无章法的对话。 程诺躲开了镜头,揪着旁人问:“孙检,女朋友出差你一般都干什么?” 旁人回答的很快:“滚。”孙新昌睨她,哭笑不得的说:“劳资没有女朋友。” 程诺莞尔,一阵掌声过后,丢掉讲稿起身上台。 整个大厅的宾客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程诺演讲的重点落于近年来各地检察机关严查防守的冤假错案上,她角度新奇又不单单流于表面功夫,立足于司法公正的评析脉络听得底下几个领导连连点头。 有人小声叹道:“年纪轻轻就有这番气魄,前途不可估量啊。” 听话的人点头应和:“怎么说也是老检察长的得意门生,爸妈又是政法大学的教授,从小耳濡目染的,能差到哪儿去?” 程诺的一番发言,引的下面一众与会代表热血翻涌,尤其副检察长潘思坤拉着省检察长的手,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回去之后一定传达思想,翻查安川市前几年所有案件的案宗,不放过也不会产生任何一个冤假错案。 孙新昌和程诺闻言双双低头苦笑,得,等着加班吧。 # 回程的路上,程诺环视车内一圈,来的时候走的匆忙没有注意,这会儿看清楚了才问孙新昌:“你那事务官呢?没跟着你过来?” 孙新昌说:“昨天早上被人打了,在家养着呢。” “最近这是怎么了,咱们的事务官一个接一个的挨伤。”记性好的同事想起徐朗,问程诺:“你那事务官前几天才来上班的吧?” “有几天了。”程诺不忘问:“方源怎么了?” “说来也是他倒霉。刚上班那会儿,来了个嫌犯的妻子,一直说是因为我们检察院建议量刑过重,给她丈夫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从而导致了嫌犯心脏病突发去世,接待处的小姑娘跟她讲了半天,哪里说得清啊,最后那人急了,随便拿到什么就往小姑娘身上砸,方源给人挡了一下,背上缝了有几针。” 因为对审判结果存有异议来检察院闹的不在少数,程诺也遇上过几个,但都没听说过因为闹事而让公职人员受伤,“后来呢,怎么解决的?” “怎么解决?认栽呗。”孙新昌笑了一声,下一秒又骤然收住,“那嫌犯家里赔了不少钱,现在人又没了,留着孤儿寡母的生活都是问题。” 过了几秒,孙新昌有些遗憾似的说:“都说我们是公共利益的代表,可到头来,我们自己的权利都没办法得到保障。” 一句话说完,车里陷入沉默。 过会儿有同事抱怨:“这要每个嫌犯家属都对审判结果不服,都来检察院闹一趟,我看咱们也别干了。” 有人附和:“难说。不过好好的人没了,任谁也经不住这打击。” 几人一言一语的,越说越没个边际,程诺坐在旁边静静听,全程不说话,副检察长见了问:“你怎么看?” 程诺答的诚恳:“不是这身衣服,我估计也忍不住。” 潘思坤却突然跟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座椅上直起身子,望着窗外:“我是真见过一个能忍的。” 程诺心思陡然一颤,眼神认真地看着他。 潘思坤声音放得轻,在一阵喧闹里,几乎要被盖过去,程诺却听得清,“多年前的老案子了,嫌疑人在庭审之前猝死,遗孀来检察院的时候,冷静的比我们这些旁观者更像旁观者,但是临走的那个眼神……” 到最后,潘思坤的话里只剩下无尽的挫败与懊恼,有着身居其位的无能为力。 隔了半刻,程诺才问:“什么眼神?” “戒备,恨。”潘思坤转过头与程诺对视,“还有解脱。” “当时那个人是怎么死的?” 潘思坤闭了眼,仰靠在椅背上说:“有说犯病的,有说自杀的,当时舆论环境没现在激烈,家属不追究,受害方那边看到这么个结果,拿了赔偿也就不了了之了。” 有关案件的详细内容,不经他的手,也只能了解个大概,多半成了案宗放在档案室堆满灰尘的角落里,但是那个眼神,潘思坤没忘记过。 在司法的判定里,犯罪就是犯罪,容不得理由进行包装,但在生命情感领域,一个生命的逝去,就会有十几个灵魂跟着支离破碎。 那个眼神在以后日来年往的岁月里,不断提醒潘思坤,他所坚守的正义,或许不过只是居高临下的同情罢了。 差不多半分钟后,潘思坤睁开眼,慢悠悠地道:“所以别怪我和老杨平日里对你们严格,为的就是安川市的公诉案件合理公正,不乱判,不误判,说起来是空泛了些,但是孩子啊……” 程诺眼睫微动,潘思坤拍在她肩上的手,几乎比他说话的声音更沉:“这里担着的,是你一辈子的事啊。” 不知不觉间,程诺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在变轻。 一刹那间,所悟即自性。 感动之余,该做的工作却不能耽搁。下午回了检察院,杨维明早就在他们返程前打过招呼,传达会议思想要趁热,要程诺作为报告发言人。 做完报告后准程诺备下台,被台下的一位实习生叫住,声音清脆且兴奋:“程检,你相信绝对的正义吗?” 这个问题如同在一颗石子,激起会议中心一阵盖过一阵的声浪,杨维明和潘思坤对视一眼,复又抬眼看着台上,期待着她的回答。 程诺望向台下,新来的实习生,年轻的瞳孔里还满盛着干净的光。 阖了下眼,程诺语气笃定,她的声音清晰有力到足够传达进每个角落: “我不认为有绝对的正义,但我相信人性总有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