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嘉惊道:“有了?哪个有了?” 施阿措道:“自然是有孕了。” 沈令嘉惊声道:“不去报与皇爷与臧皇后,反倒先报与两宫太后,两宫太后还能活几年啊,她为了亲近太后反倒远了皇爷与皇后?她就不怕皇爷与娘娘心里留下芥蒂,将来不与她亲近了吗?” 施阿措无语半晌,方道:“我以为你要问我是怎么看出来她有孕的了呢。” 沈令嘉哂笑道:“这还不容易?两宫太后前后憋着劲似的,都叫她去自己宫里,后头常太后还把身边第一得用的老姑姑遣出去请她过长乐宫来,要么就是这两位太后娘娘忽巴拉地撕破了脸要吵架,要么就是韦凝光身上有什么大事要她们俩一起操心的。韦贵人现在宫里住着,能有什么大事?必定是有孕了。况且她前些日子承宠不少,如今有孕也是理所应当。” 施阿措无奈道:“得了,算你聪明,不过我觉着,既然咱俩都能猜出来韦贵人有孕的事,那臧娘娘就更能猜出来了——很可能是两宫太后根本就没打算瞒着她。她知道了,皇爷基本上也就知道了。” 沈令嘉想了一回,点头道:“你说得是,太后娘娘也怜惜家里晚辈,害怕将来她们两个去了,臧娘娘与皇爷不肯照拂韦贵人呢。” 施阿措笑道:“看来果然是皇爷原先守孝的时候守礼了,要不然怎么从皇爷登基开始,整整三年宫里都没有个孩子,一进永平四年满宫妃嫔就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怀孕呢。” 沈令嘉嘲笑道:“你说这话也不害臊,莫不是自己想生个孩儿了吧?” 施阿措大羞道:“你走!净拿这些昏话来笑话我!” 沈令嘉正色道:“其实要说起来,你身上旧宠未尽,我身上也有薄宠,趁着年纪还轻,倒好生个孩子。只要生出孩子来,就有了指望了,到时候无论是你来做明光宫的主位,还是我做了明光宫主位之后把你邀过来,都能闭上宫门咱俩自立门户,只要有吃有穿就行,不比在臧娘娘麾下快意得多?” 施阿措也有些心动,仍道:“只怕臧娘娘到时候不放咱俩走哩。” 沈令嘉嘲道:“你当咱俩是什么香饽饽,人人都要来咬一口?两个民女罢了,身后也没个仕宦大族撑腰,就生个孩儿也不一定养得住,臧娘娘难道还巴住咱俩不放手了?况且等过了几年,咱俩身子也养得结实了,外头又要选秀,再选进来一群贵女,都是姜克柔那等聪明绝顶会奉承的,你以为臧娘娘还肯要咱俩?到时候舒舒服服地就退回明光宫不见外人,过个几年臧皇后麾下那一群人自己就争先恐后地把咱俩拱出来了。” 施阿措手指头刮着脸颊,羞沈令嘉道:“你还没过十六岁生日哩,就在这里想着生个孩儿?皇爷的恩宠还不定什么时候来哩!”便将右手去扯着沈令嘉腮帮子往外拉:“想得美!” 沈令嘉郁闷道:“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你又在那里瞻前顾后的,个老鼠胆儿。”便将自己的脸颊自施阿措的魔爪中夺回来,怒道:“我才上的胭脂,看你弄得全花了!” 施阿措便凑过来闻了一闻:“好香!这是什么味儿?” 沈令嘉肉痛道:“我往混堂司使了足足的二十两银子,他们才给我弄出来这个:把胭脂膏子淘漉三遍,尽去了渣滓,只剩下精华,又拿上好的玫瑰露混着蒸;蒸到了玫瑰露全混在了胭脂膏子里头的时候,加云母粉、珍珠粉,再加蜂蜡。这么着拧出来的胭脂都是三寸长一管的,裹在镂花金包银管里,一共得了四管。为了这二十两银子,把我肉疼得不行,索性问他们把蒸胭脂剩下的水也拿回来沐浴,这会子还不知道那群太监在背后怎么笑话我呢。” 她转身下榻,自柜子里翻出个花梨木的小盒子来,推到施阿措面前:“别说我不惦记你,给你留了一半,拿稳了,整整十两银子哪。” 施阿措也不与她客气,接了,仍笑道:“要换了我,我也笑话你,区区二十两银子罢了,你忘了咱们选秀的时候,女史们说:‘选官家小姐的时候都是用几十两的香膏,人家还嫌不好呢。’怎么眼皮子就这样浅!” 沈令嘉也笑了:“真是给她们骗了,那什么几十两的香膏,都是几十两一整斤的,咱们使的香露虽然十两一瓶,那一瓶却只有三四两重,还真说不准哪个好哪个不好,她们就笃定官家小姐用的比咱们这帮子民女用的要好了。” 施阿措道:“谁当时不那么以为呢?咱们出身比不得人家,这原本也是应当的。”前次董嫔选择替她自己背黑锅的妃嫔时选了施阿措的事,让施阿措十分羞耻——不就是看着我出身普通没背景,所以就捡着我这好欺负的软柿子捏吗? 沈令嘉道:“你又在那里自怜自伤了?说了多少遍了,资历老的妃嫔她不敢动,资历浅的里头,若论背景,咱们这一批里也有三个民人出身的,选你不过是看着你最美,她嫉妒你罢了,你要为了这自怨自艾起来,可就是亲者痛而仇者快了。” 施阿措迟疑道:“不是为了那个……”她抿着嘴儿,半晌方又张开,“算了,虽然是家丑,你也不是外人,听一听也使得的,是……家父续弦了。” 沈令嘉愣了一下,道:“你原先也与我说过令堂早逝的事,你也没个兄弟,如今令尊做了十来年的鳏夫,继娶一室,生个儿子,身边也有人照管,不好么?” 施阿措含泪道:“他若是真肯找个老实妇人一道过日子也就罢了,他找的是个……是个暗门子!” 沈令嘉呆住了,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错,问道:“你说什么?” 施阿措忍着哭道:“你没听错。” 沈令嘉惊愕道:“何至于此!” 施阿措这才细细讲来。原来她父亲二十岁上就中了秀才,因她外祖父也是个秀才,就把女儿嫁给了这年轻才俊。谁知道施父二十多岁上上省城赶考去,考试没有考中,倒是跟着富贵人家子弟学会了赌博,将家里土地、房屋都赌尽了,妻子的嫁妆也败完了。施阿措她亲爷奶叫这不孝子气得去见了祖宗。更兼她外祖父与外祖母早逝,施母娘家兄弟又是一群无赖子,丝毫不顾念妹子的,竟眼睁睁看着施父将施母卖去了腌臜地方。施母看着人牙子上门时心生绝望,一头碰死了。 到施阿措七岁上,已经生得花容月貌,施父缺钱,就将主意打到了这女儿的身上,欲将女儿也贩入风月场中。也是施阿措命不该绝,施父没有兄弟,却有一个嫡亲的姐姐随夫君远嫁他乡,恰恰赶在这节骨眼上回乡探亲。这施姑姑父母没见着,倒是听说弟弟不肖,将爹娘给气死了之外,又逼死了老婆。施姑姑险些昏过去,却听说这没用兄弟现在马上就要卖独生的闺女,一个激灵又醒过来,抓着夫君的手就哭:“郎君救救我那苦命的侄女儿!” 施姑父是做小买卖的,手里有两分浮财,就叫了几个兄弟将施父恐吓一番,少少给了几个钱了事,意欲将施阿措带回家里做个童养媳——表兄表妹好成事,施阿措又年幼美貌、勤快乖巧,他们家里有三个儿子,头两个都与施阿措当龄,不管谁能说着这么漂亮一个老婆,他们家都不会亏待儿媳妇的。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施姑姑的二儿子十四岁上出了意外成了傻子,施姑父的生意又越做越大,长子竟说了个小吏的女儿做媳妇,就起了把施阿措说给自己的二儿子冲喜用的主意。施姑姑看看自己那拉屎拉尿都不会的二儿子,又看看美貌乖巧、待她如同待亲生母亲一般的侄女儿,把良心放在戥子上量了一宿,第二天早起背着全家人往施阿措家乡的县衙递关系,把施阿措的名报上了选秀的名单。 施阿措就这么着进了宫。 施阿措既然进了宫得了宠,头一件事就是报答施姑姑一家。施二表哥后来又说了个本分能干,只是因为父母双亡、被宗族迫害才不得不自卖自身的乡下丫头,谁知道真有用,施二表哥如今已经把旧事想起来大半了,施姑姑全家现把那乡下丫头当恩人供着;施阿措把嫁妆里的钱送回去给施姑姑,施姑父借着宫嫔亲戚的名声,生意也好做了不少;施三表弟年纪虽然小,却借着表姐的好处,有不少不入流的小吏愿意把女儿说给他——普通的小生意人都是民籍,看小吏的女儿就算是官家小姐了。 唯有施父一个,是人人都不愿意沾的臭狗屎。这臭狗屎还不消停,往外吹嘘自己是宫嫔的父亲,是“国丈爷”。施父虽然住在乡下老家,周围的邻居却都是自家的亲戚,一笔写不出两个施字的那种,谁都知道他当年气死爹娘、逼死老婆的事,都不愿意与他来往。施父就整天和一群闲汉喝酒赌钱,把朝廷赠给宫嫔家人的彩礼大手大脚地花着,因朝廷给的钱不少,一时半会倒也花不干净。 腐肉必有蝇来叮,施父大手笔花钱,就引来了四里八乡的浪荡寡妇、俏媚妓子。内中一个颇有姿色的寡妇,因无父无夫、无子无女,自立门户做起了暗.娼。这个蒋寡妇格外有手段,将施父迷得七荤八素,过不几日就上衙门过了明路,二人成了亲。 施阿措哭道:“现我爹是那么副恶心样子也就罢了,他还给我找了个千人骑、万人跨的贱人做后娘!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辈子给这两个贱人和他们生下的小贱人吸血不成?” 沈令嘉听得目瞪口呆,心道:“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爹?”便抚慰施阿措道:“你早说了这事,我早替你办了,什么大事,也值得这样哭?快把眼泪收了,你将来还要生他十个八个皇子公主,一路做到贵妃哩,管叫那对你不好的人都气死!” 施阿措痛哭道:“十一月里那一回,你道我为什么不害怕死人?因为我四岁上就亲眼见我爹逼死了我娘!” 便嚎啕起来,其中悲伤难言之处,都化作汩汩的泪水滴在地上。沈令嘉眼见劝是劝不住的,索性不劝了,走到书桌旁,自扯了张纸写家书。 过了许久,施阿措方慢慢地收了声,沈令嘉此时已经将家书写好了,折起来,要封口,却又笑道:“先给你看一眼,免得你到时候怨怪我。” 施阿措便将那封家书拿过来草草浏览,头里还不过是问候父母兄弟等语,又问嫂子什么时候过门,到后头却拜托他们去临县高淳县看顾施长使之父,说施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又一心读书多年,醉心举业,不通世事,她与施长使在宫里情同姐妹,多次受她照顾,因此请父母暂时代为照顾施父,末了说若施父为贼人所骗,可往句容县请施长使的姑母夫妇来开解施父。 施阿措一路看下来,禁不住又开始感伤:“我与你相识不过数月,你却肯为了我的清白跑去求臧娘娘,我白孝顺了他这些年,他却一心拿我当棵摇钱树!” 沈令嘉笑道:“这封信送出去,我父母必定会派人去看令尊,他们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另,我大哥的准丈人现是金陵知府,到时候随便寻个由头污了令尊与那暗门子的婚书,将来那蒋氏生下孩儿来就是奸生子,你手里拿捏着他的名声,还愁他不听你的话?” 施阿措道:“我只怕他随了我爹,天生就不要脸呢。” 沈令嘉道:“那也容易。我劝你且找几门亲近的亲戚——比如你那姑姑一家——在宫外养一些自己的人手。宫里的份例都给得足足的,每一回承了宠之后又有金帛相赐,你如今手里有几百银子了吧?既有了银子了,说不得还是在宫外置些田土来得稳妥,我听人说京郊的土地,顶好的水田也不过是五两银子一亩,普通的旱田都是一二两银子一亩的。你有了人,又有了地,就可以建个庄子了。到时候叫你那姑姑使个儿子来替你看着庄子,找些佃户,也有进账。凭着这份家业,不论拿捏那奸生子,还是给你儿女留产业,你要怎样不行?” 施阿措问道:“我表兄弟们都有家业要继承,如何肯背井离乡来替我看着庄子呢?” 沈令嘉哭笑不得地把法律解释给她听:“傻孩子!国法说了,家业嫡长得大头,其余小半诸子均分,你姑父不过是个生意人罢咧,有多少家产够三个儿子吃香喝辣的?他巴不得有个儿子来替皇妃娘娘看管庄子呢,这是多好的出路!” 本朝法律规定:“凡嫡庶子男,除有官荫袭,先尽嫡长子孙,其分析家财田产,不问妻、妾、婢生,止依子数均分;奸生之子,依子数量半分;如无别子,立应继之人为嗣,与奸生子均分;无应继之人,方许承绍全分。” 就凭着这一条法律,要不是疏不间亲,沈令嘉得建议施阿措想办法搞得她爹不能生了才好,宁愿把家业都给不知道多远的族亲来承嗣,也不能落到那两个恶心货手里。 施阿措听明白了,却显然还不能接受对着自己的父亲下毒手这种办法,只是下定决心道:“他们的事,从此与我没有关系了,我这就去信姑母,请她遣姑父与表兄助我打消了那一对腌臜货丢着我的人,还要花我的钱的妄想,要麻烦令尊助他们一臂之力了!” 沈令嘉笑道:“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