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帝王一行人在太原郡公家的别墅里安置,秦家颇为自己能够接驾而感激涕零,晚间令人上了最好的歌舞酒宴以助兴。
沈令嘉看着臧皇后在上手,太原郡公太夫人与夫人陪侍两侧,不由好笑道:“太夫人也够可怜的,头发都花白了,还在那里拼命讨好呢。”
施阿措低声道:“我听说国朝太平日久,可这些勋贵都是以武发家,他们如今的日子很不好过呢。”
沈令嘉嗤笑道:“朝廷的律法里明令写着凡出于某地者,不可官某地。秦家全家都是太原人,却有能耐将自家子孙安插进太原本地的乡县里,可见这些勋贵也没有咱们以为的那样可怜。”
施阿措一扬眉毛:“欺瞒圣上,那皇爷岂不动怒?”
沈令嘉道:“所以太原郡公才下了血本预备酒宴,又安排老母与夫人苦苦恳求臧娘娘呀,若是不出我所料,今儿夜里秦郡公只怕还要献美呢。”
施阿措惊道:“他就不怕得罪了皇后娘娘,白讨好了这一场?”
沈令嘉笑道:“得罪了皇后娘娘又怎样?管事的又不是她!”
施阿措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这一招只怕也太险了,太原郡公何等钟鸣鼎食之家出身,怎么会用这种手段?”
沈令嘉含笑喝了一口桃汤道:“要么咱们两个就打赌。”
施阿措想了想,笑道:“闲着也是闲着。”便自头上拔下来一根赤金云母珍珠簪,簪头数片洁白无瑕的云母拼成了一朵祥云,托着一颗大而明亮、毫无瑕疵的珍珠,是个“云间月”的名目:“就赌这个。”
沈令嘉便自手腕上解下来一段长长的米珠手钏,那手钏是用金丝穿起来的,无数一样大小、光洁匀净的米珠被拼成了无数个小小的蝙蝠,缠绕在她苍白的手腕上:“你既然赌珍珠,我就只好也赌珍珠了,只我这个小了些,你可不许嫌弃。”
施阿措笑道:“谁敢嫌弃你!”
二人正说笑间,韦凝光与班虎儿携手走过来,笑道:“说什么呢,这么兴头。”
沈令嘉转脸亦笑道:“我们打赌呢。”便将方才的赌约说了,且问道:“你们来不?”
韦凝光笑得止不住:“好促狭人,竟在这里编排起皇爷的不是了!”
班虎儿显是想笑,又忍住了:“这个话不好放到外面去说,人家要说你们不尊重的。”
沈令嘉笑道:“咱们几个私下里胡乱说一嘴罢了,谁往外头去说呢?”
班虎儿笑骂道:“我就要往外头去说!”便扶着韦凝光在沈令嘉身边坐下,道:“姜静训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爆竹了,今晚上话头不断,全冲着阿韦来了,皇后娘娘瞧着不像,叫我陪着阿韦下来歇一会儿,省得姜静训再发疯。”
沈令嘉笑道:“她哪是吃了爆竹?分明就是害了红眼病罢咧!”便转脸仔细打量韦凝光,道:“姐姐的脸色真不错,都六个月了吧?还是那么光彩照人。”
韦凝光笑道:“怨不得主子娘娘喜欢你,真是会说话。”便撸下来一只冰种的翡翠镯子,道:“算我一个,只是我没有珍珠首饰,只得拿翡翠充数儿了。”
施阿措道:“咱们几个说笑罢了,哪里就非要用珍珠不可了呢?”
班虎儿却并不坐下,对三人道:“我回去陪着娘娘,她恐怕还不知道秦氏要献美的事儿哩。”
沈令嘉笑道:“别忒慌里慌张了,我都猜得出来的事儿,主子娘娘猜不出来么?”
班虎儿“嗐”了一声道:“太原郡公他们家大姑娘早嫁人了,二姑娘是能嫁人的姑娘里最小的一个,偏又是大公主的伴读,不合进与皇爷为妃,旁支与他们家关系又不好,我本来都不担心献美的事儿了。叫你刚刚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来养女也可以献哪!”
韦凝光还茫然不觉,沈令嘉与施阿措却已经明白了:“是那个养女?”
班虎儿道:“就是那个意思!”便一提裙儿,匆匆地去了。
韦凝光问道:“怎么了,这样着急?你们说的养女是正儿八经的养女还是家里的奴婢?”
沈令嘉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道:“是外头买来专为送给上司用的美人,不过托了个养女的名儿罢了。”
韦凝光疑惑道:“还有这等养女?你们俩别是哄我呢吧,我怎么没听说过?”
沈令嘉问道:“令尊身边可有良家妾?譬如那种外乡浊流小官的女儿。”
韦凝光道:“是有两个举人监生出身的八九品小官的女儿。按说国法是不许官员之女为妾,其实真正论起来大家哪里将八九品的小官看做官员呢?况且那两个也不是嫡出的姑娘,不是庶出就是婢生,谁会把她们视作官员之女呢?”
沈令嘉道:“我要说的不是亲生女,是养女现如今国朝承平日久,外间百姓吃穿不尽,豪商巨贾更是金银铺地、玉石开道,倒比皇家还强些。因这些人日日大鱼大肉脑满肠肥,看腻了富态像,因此要找些瘦弱的女子纳做婢妾。譬如扬州一带,有不少人家往乡下去买来瘦弱娇小的美丽幼女,视其资质,一等的教之以琴棋书画,二等的教之以识字算数,三等的教之以女工厨事,等到了年纪,就托词养女卖出去,或卖给大商人、或卖给本地官员,总都是做婢妾用罢了。听说那第一等的尖尖,一个就要卖一千两银子呢。”
韦凝光吃惊道:“一千两!足可以在京郊置个不那么好的庄子了!”
施阿措却回忆道:“因教养她们是要叫她们瘦削如扶风弱柳的,因此那边管这些个女子都叫做扬州瘦马。”
韦凝光恍然道:“这个我倒是听说过,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沈令嘉道:“不止呢,各地都有这种专门教养女子卖给富贵人家做婢妾的人家,光我听说过的,杭州有一门从唐代流传下来的西湖船娘,山东有一门近些年才开始的泰山姑子,我也是在家时听行脚商的老婆说的,另有一门,就在大同本地……”她故意买了个关子,看见施、韦二人都兴高采烈地听着才道:“叫做大同婆姨。”
韦凝光道:“西湖船娘我倒知道,那个是许多先贤诗人都写过的,他们游湖时总要招伎来伴,那些个在湖上驾着花船游走的就是湖上的伎女了,她们都是歌舞弹唱以给客人助兴的,就如同教坊司伎人服侍官员宴客那样。可是姑子又是怎么个说法呢?”
施阿措不屑道:“暗门子,听说过没有?”
韦凝光一下子明白过来,脸色通红道:“明白了明白了。”遂不敢再问。
沈令嘉却很放得开,对她们道:“山西人管妇人叫婆姨,我听说大同的养女身材丰腴饱满,床笫之间功力深厚,咱们明儿早上说不得就能看见了。”
施阿措喷笑道:“你这蹄子,又在那里胡吣!那等民间出身的女子,说是养女,实与家伎无异,寻常碰见个宴会就要被主人家拿出来待客,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普通官员之间互送也就罢了,谁敢把这样的送给皇爷!”
沈令嘉却不以为意:“咱们那位谢婉华也是教坊司歌舞伎出身哪,还不是一路青云直上?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我看皇爷今夜必定会领回来一个或者几个如花似玉的小闺女儿的,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到底是沈令嘉泼辣老练,竟真给她猜中了皇爷当夜没有在后院歇下,而是与太原郡公与一干陕西本地官员士子饮宴后就在前院书房安置了。第二日早起,戴凤亲自送过来两个女孩儿,说是被皇爷收用过的。
臧皇后的脸色更难看了,史上能同时纳一对姐妹还保有好名声的皇帝,几千年来拢共也不过是舜一个罢了!
她看着一个窈窕纤细一个丰腴妖娆的两个美人,不由得头痛道:“皇爷这几日一面赶路一面批折子,竟还一夜之间收用了两个女子?没累着吧?”
戴凤尴尬道:“回娘娘的话,皇爷精神健旺,龙精虎猛。”
臧皇后放了心。她也不叫尴尬地弯着腰的戴凤起身,就边坐着吃早饭边问道:“都叫什么名字?多大了?父祖三代是什么人?”
因秦家别墅的小厨房不够,因此众妃嫔都在一块儿用早饭,此时见皇后娘娘生气,都紧紧地闭着嘴,生怕引火烧身。
那个丰腴些的大秦氏便当先款款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妾闺字惊鸿,年十八,父修,民人祖会,民人曾祖出,民人。”
窈窕些的小秦氏也娇怯怯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妾闺字飞鸿,年十七,父修,民人祖会,民人曾祖出,民人。”
臧皇后皱了皱眉,问道:“你们两个是太原郡公秦家出了五服的亲戚?”
秦惊鸿柔声道:“是,娘娘。太原郡公家是长房,妾等是七房,妾的高祖父,与郡公的曾祖父是同一人。”
臧皇后点了点头,就让这两个人在那里千姿百态地跪着,自领着嫔妃们吃完了饭,一个眼风也没有分给秦氏姐妹,只淡淡地吩咐戴凤道:“领去给两宫太后娘娘看看吧,本宫身子不大爽利,今日就不去给母后请安了。”
戴凤脸色更苦,还未说什么,臧皇后就厉声喝道:“今日门上当值的是谁?把什么腌臜人物都放了进来!自己去领板子!”
众人一凛,妃嫔们忙各自散了,只听得身后戴凤忍着气恭恭敬敬道:“二位小主,请吧。”
沈令嘉与施阿措追上了韦凝光与班虎儿,沈令嘉笑道:“如何?我说得再不错的。”
班虎儿问道:“怎么,你们仨昨儿晚上还真下注了呢?”
韦凝光道:“怎么不真下昨儿晚上阿沈还说皇爷今夜必定会领回来一个或者几个如花似玉的小闺女儿,真神了!”一边把那只翠绿的镯子输给沈令嘉,沈令嘉不客气地收了。
班虎儿愁道:“我昨天听了你们的话之后就赶紧去报与主子娘娘了,谁知道娘娘都想好了皇爷若是带回个人来要给什么位份了,偏这一回皇爷又收用了两个!自来先后纳姊妹为妃为后的君王倒是很多,同纳姊妹两个为妃的,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史书上要写他不好,这可怎么得了?”
施阿措疑道:“那一个是谁?”一面摸了半天才摸着头上的赤金云母珍珠簪,也摘下来抛与沈令嘉。
班虎儿翻了个白眼道:“是舜帝老爷!”
众人皆哄堂大笑。
韦凝光笑道:“一个两个有什么差?横竖父祖三代无官就算是民人子了,低低地给个位份叫她们在宫里老实待着就是,愁什么!”
班虎儿道:“这两个人不光是温恭公主伴读秦二娘子的族姊妹,还是太原郡公世子的族姊妹呢,在太原郡公这里自然是出了五服的亲戚,可是太原郡公还能活几年?到时候太原郡公世子袭爵,这两个人的位份又该怎么论呢?”
沈令嘉将两样首饰都收起来,对韦、施二人道:“回头我看看哪个生药铺子老实不贪钱,将咱们这三件首饰都折了钱放在铺子里头,有穷人家来抓药就在在这里头出,岂不积德呢?”二人皆点头赞赏,沈令嘉就又转过头去对班虎儿道:“我要是你,就去报与主子娘娘,说这两个人位本寒微,不如先去查了这两个人的身家底细,查出来了父祖数代再叫她们怀孕生子,要不然玷污了皇家血脉可怎么好?”
班虎儿迟疑道:“能行吗?”
沈令嘉正色道:“没跟你开玩笑,非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昨儿咱们几个聊天的时候你不在,你不知道,大同本地的养女有名得很呢。”
班虎儿奇道:“养女?”
韦凝光便添油加醋将昨日三人聊的天都说与她听,且道:“我从没听说过世上竟有这样的事儿!”
班虎儿好笑道:“得了得了,我知道了,这就去。”又转脸问沈令嘉道:“你的身子还好么?昨儿夜里我就瞧着你脸色不大强,只是因夜里天暗,我怕自己看错了就没说。谁知道今儿大白天的你的脸色还是这么黄黄的,是睡得不好么?”
沈令嘉一只手按着肚子道:“太医说我年纪太小气血不足,总要好好地补一补才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补得和你们一样哩。”
班虎儿便又草草说了几句“要抓药要吃喝只管可着性子来,份例不够了就去找主子娘娘”的话,心里还惦记着两个秦氏女的事,便匆匆地去了。
韦凝光问道:“怎么,你的胎不大稳当么?”
沈令嘉苦笑道:“好叫姐姐知道,我今年二月里才满的十六,癸水还未准时呢。”
韦凝光叹气道:“年纪小些是这样的,像我,入宫的时候已有十八了,本来先帝二十八年大选的时候我就够了年纪能进宫,只是那一会儿我的癸水还没有那么准,母亲与祖母就进宫去讨了情,给我报了病。”她又道:“我还留着那一年我吃的方子呢,找出来了就给你送过去,你把它给太医看看,或者有用得到的地方呢。”
沈令嘉便深深地一拜道:“大恩不言谢!”
韦凝光忙避开了,也不要沈令嘉与施阿措送,自己扶着侍女的手娉娉袅袅地回去了。
施阿措在后头以极小的声音问道:“你近日怎么总是与她套近乎?”
沈令嘉亦低声道:“这一回随驾嫔妃有七个,姜克柔拢着罗幼君与唐相思,算是身份高贵又有孕的一党班虎儿跟着主子娘娘走,不算在内咱们两个地位不高,我虽有孕,却很不稳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掉了。反观韦凝光,身份既高,又有身孕,又得皇上挂念,咱们两个正好依托着她与姜克柔对峙姜氏那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给咱们两个下个套儿呢。”
施阿措问道:“那两个秦氏呢?”
沈令嘉笑道:“连个位分都没有定下来的人罢了,管她们呢。主子娘娘不爱理她们,两宫太后娘娘估计也看不上她们,只有皇爷说不定偶尔宠一宠,可是对着欺骗过自己的勋贵送来的女子,这宠爱又能有多少呢?”
沈令嘉与施阿措相顾笑了。
恰远处姜克柔领着罗幼君、唐相思两个走过来,见到了沈令嘉与施阿措便道:“怎么美人与才人不回房去,还站在这里呢?”她把“美人”与“才人”两个词咬得极重。
沈令嘉笑道:“我看天上掉钱呢。”
唐相思便道:“姐姐真会说笑。”
沈令嘉笑道:“我可没有说笑,有的人啊就是只消站在这里,那老天爷就要不住地赏钱给她呢。”便挥一挥手里的翡翠镯子与赤金簪子,口中念着:“果然是我行善积德,因此才有此果报。”径自与施阿措去了。
姜克柔还当这是郗法新赐给沈令嘉的首饰被她拿在手中把玩,被这种不要脸的炫耀恩宠法气得够呛,心道:“再让你得意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