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霍将军全身盔甲,手持一杆红缨枪,人赛猛虎,马赛欢龙,战马蹚翻①,他就夹着个马肚……”台上的先生忍不住抄起桌子上的茶碗,喝了一口,那声音没有平日里的温润,倒有些嘶哑。底下听的人似乎不介意这事,还在听着。 这说的是霍将军大败契丹,三入敌军又成功回来的事。 听到激动处,“好”字不绝于耳。中间拿着盘穿梭的堂倌,盘上的赏钱多得让他多跑了几次。那边的抄录也忙着抄,就等着场间隙,唱打赏多的客人的名。 堂倌盘子突然多了两贯钱,正想着说几句吉祥话,虽然平日少见这么多打赏,这几日哪怕多了次数,终究还是少有这么多的打赏,可看着那打赏的人,怎么机智,一时间也说不上什么,只见一个垂髫小儿,端坐在凳子上,着一件背子,乌溜溜的大眼睛,却是严肃模样。堂倌只好看向她身边那个大人,说是大人,也是半大小孩,却极其稳重说道,“给先生喝水的钱,收着吧。就留杨七即可。” 堂倌只能连声道谢,麻利接着赏下去了。那个半大小孩才一本正经对那个小孩子说,“妹子,听完这段,咱们还得回去。时辰也差不多到了。怕回去娘教训。” “嗯,听完这段。”那小孩没看自己的哥哥,依旧目不转睛看着上面先生在说着战事。 就连听了近十天的这段的小二哥,肩上耷拉着一条白斤,一只手倒是提着水壶,另一只手听到精彩处,还是忍不住拽着毛巾。 还是老板先回过神,拍了一下小二的肩,低声道,“还不快给先生续水。” 小二才忙不迭从旁边穿过站着的人群去给台上的先生续水。 热闹的人群到晚上都未曾停歇,更何况没有宵禁,茶坊酒肆还是人声鼎沸。刚结束的那场,众人还没回过味来,泪流满面的大有人在,这店家倒也熟悉了流程。 掌柜的只好抱拳上去,“各位抱歉了,今儿个先生从早到现在都没歇过,想听的,还请各位明早赶早。这霍公的事迹,还是会说下去的。” 这番话说完,才让下边的人回过神,有的感叹这店家仁义,这连着这么多天的场,有钱的,可以额外给先生捧个场,没钱的,站着听也行,但大多还是愿意买碗茶坐着听。 听什么,自然是霍将军连克析津府、大同府,就要把辽人打出当年地界,到时候据险而守,又有霍将军镇守北关,不愁不能震慑辽国,阻止其南下。 这听起来就令人振奋的消息,再加上距□□太宗也不远,太宗中箭而还的事还记得,最近这几年,无险可守的北面,总受辽人骚扰,河间府、真定府两地流民颇多。可恨辽人南下打谷,自杨业杨将军死后,杨家男儿在京,这几年北边,没什么好消息。西边还好有折家②在,依旧能镇着西边。 这难得的好消息,本应是家家欢乐,可天有不测风云,这好好的霍将军,被可恨的奸臣又误了事,和当年杨将军一样,说是孤军深入,至杨将军兵败自杀。坊间总是有传闻,是王侁以言激之,潘美指挥失误③,班师回朝后官家该赏的赏了,该罚的罚了。但也无力回天。 而这次,却是铁板上钉的——原监军通敌卖国,竟让我大好儿郎生生折在北地,霍将军力战而死,万箭穿心,靠着长戟站着,依旧铁骨铮铮,却死不瞑目,眼睛瞪着如同铜铃,望向北面。似恨似怒。 恨,怎能不很?□□太宗想收复的地,近在咫尺的地,就这么没了。 多年来被辽国侵扰的河间府地的人民更有理由恨,年年粮草刚收,就有辽人南下,为保家园,没被送上前线的男儿也难逃铁蹄,更还有姑娘媳妇,若跑得慢些,被掳掠杀戮不知凡几。 五万大好儿郎,没能拼一场,却被小人出卖,血染疆场。虽早有马革裹尸之志,但谁人不愿凯旋。深闺之人期望着的良人终成枯骨。谁人不恨。 这样死得不明不白,谁能不恨。 霍将军战死,官家派八王爷赶去处理后事,霍将军只留下夫人和女儿。 这霍将军之事,前半令人热血沸腾,后半,只能令人同情。 听闻那监军还逃到了辽国,更是令人咬牙切齿。 彼时虽“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④,可这血性,还未曾被耀目的金翠,飘香的罗琦给磨平了。 朱红色的大门前,大狮子依旧是安静而沉默。上面匾额“天波府”三个字,便已让人知道这俩人身份。 少年拍了拍侧门,门开后,“五……五哥。”少年看到开门的居然是五哥,就已经知道不大好了。 那少年叹了一口气,“七弟,快带八妹进来吧,娘……在孝严祠等你们。” “是我连累的哥哥。” 被小少年努力挡着的小女孩伸头辩解。 五哥却是摸了摸妹子的头,“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你想出去,还是得告诉哥哥。”然后又嘱咐那少年,“七弟,你先带着八妹过去。我去通知各位哥哥。” “也不必如此,我把责任都担下,最多不过是平日课多操练一个时辰,或者抄抄兵书。我还是能做到的。”那少年也不担心。 “不,这本来就是我……”八妹本想继续说,她五哥却蹲下,拍了拍她肩膀,“八妹,你七哥皮糙肉厚的,万一娘罚得狠了,还是罚你七哥比价好,你就不必再争了。” 说完,冲着他七弟点了点头。便先去找其余兄长。 一个手持龙头杖,身着深青色背子,头上一根素钗,头发些许花白的老妇,背对着门口,似是刚上完香,正在静思。刚回来的两个小孩并不敢打扰,只能干站在门前。 “回来了?”声音不辨喜怒。可自身多年的威严,三个字足以体现。 杨七郎直接下跪,“让娘及兄长担心了,延彬知错。” “错哪了?”声音由远及近,延彬抬头,由于里边光线比较暗,阴影打在折太君脸上,其实连轮廓都不是十分清晰。 “私自带弟妹出门,让母亲忧心,是为不孝;未完成课业,是为不勤。”延彬深知自己错误,很爽快就承担了。 “娘,是我非让七哥带我出门。所以七哥才没能完成今日课业,是女儿的错。”杨八妹并不会任由兄长全都把责任担下,“请您罚我就好。七哥是受我连累的。” “你自己的课业完成了?”折太君又问。 “女儿今晚一定补完再睡。”杨八妹倒是实诚。 “出门所为何事,为何不等完成课业后再出门?”折太君又问。 “是女儿听到霍将军的事,但又不大清楚,只听他们说,外边有说书先生说这一段。若是待完成课业,说书先生也就回了家。便也来不及了,女儿对课业绝无怠慢之心。”杨八妹一板一眼回答。 折太君一时间没说话,“你们若是和我或者和你们二哥说一声,堂堂正正出去不行么?” “娘……”两人眼里有惊异,平日威严甚重的娘亲居然能够说出这话。 也莫怪他们想不到,毕竟自从父亲和大哥战死,他们都是在折太君的教导下。 每日繁重的课业,也知道现在虽然依旧有官家的眷顾,哪怕娘亲手上的龙头杖都有来历,只是现在官家并不喜欢打仗。更重要的是,现在的他们,并没有能力去边疆。 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操练中,折太君的威严更胜。也可能从始至终,在印象里,那个英武不凡的父亲,扮演的更多是慈父的角色,当时还小,总记得父亲坚实的肩膀,母亲总是严厉教导他们应该和不应该做的事。 一到八妹请求他带她出去听一场评书,也是打算瞒着母亲,悄悄前去。却从未想过母亲会同意他们像哥哥们一样能够随意出门。 折太君看着他们的样子,便知道他们心思,这也是刚才她在他夫君牌位前忏悔的,是否对这两个小的来说,她过于严厉了? 可这杨家多年的传承,这多年以来用鲜血捍卫的东西,到战场时瞬息的东西,只有对他们更狠心,才能让他们更容易活下去。可内心一丝柔软也知道,这弦崩太紧,也不是个事。 当她清楚他们为何出去之后,也因为霍穆的遭遇,让她在夫君死后的内心,终于有了些许裂缝,这样的日子,对于两个小的来说,应该不多了。 “既然知道错了,便按照老规矩。该加的课业加,该罚的罚,一个月为期。俩人同等待遇,你们可服?”折太君看着他们亮晶晶的眼眸,说出了本决定的事情。他们所做的,她早已清楚。便在他们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回报过了,只派了人远远跟着。 “是。”俩人毫不犹豫答应。这简直是轻轻揭过。 刚答应完,杨八妹迫不及待跳起来,靠近折太君,抬着头满是期待问,“娘,您刚刚说的,如果请您让我出去,是不是您也会答应。” 这个动作倒是唬了杨七郎一跳,最近八妹稳重多了,也就是今日她好不容易耍了性子,让自己带她出门。没想到这时候突然恢复了她原来的样子。她多久没这样过了。 一夜间失去父亲和大哥两位至亲,总能让人迅速成长起来。 折太君低头看了一眼女儿,伸手揽住她,又看着七郎还跪着,便先说,“你先起吧。”复又拍了拍女儿的手,抬头对着那边角落说道,“罚都罚完了,你们几个还不出来?” 话音刚落,这边刚站起来的杨七郎看着拐角处走出来的几个哥哥,他还以为几个哥哥还没来。 几人见礼之后,还是杨五郎先不好意思笑着回答,“还是娘您明察秋毫。”几个人并不是太担忧,毕竟在他们心里,当年的父亲还是一个严父的角色,在他们心里,折太君却是慈母,也就是两个最小的弟妹出生之后,可能是年龄差距过大,父亲才开始对两个小的宠爱有加。母亲才转为严母的角色。因此三四五六郎反而更为亲近母亲。 四郎六郎倒是站在七郎身边,打量他是不是无事。 “你们几个功夫,我还是能听得出来的。”折太君微微笑了一下,才低头对女儿说,“你平日也不是喜欢听评书的人,为何要去听这段。” “可能因为……因为他也是受奸臣所误吧。”杨八妹偏头,想了一下,“听闻霍将军也是很厉害,所以更想听听他怎么厉害,和爹爹相比如何。” “那你听出了什么没有?”折太君继续问。 杨八妹摇头,“说书的都是胡扯的,打仗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容易,还说那么多废话。更何况,我记得霍将军拿的应该是长戟,而不是和咱们一样的□□。” “原来八妹出门却是去听这个,”杨五郎笑着说,“早知道是这个,你直接问我不就行了么?” “五哥你知道?”杨八妹不好意思说,“我以为你每日在东院演兵场,所以才求了七哥出去。” “你要是想听,明日下学了,去找我,待我细细说与你听。不过可能最清楚的,应该还是娘和二哥。”杨五郎也看出来八妹还是有些怵母亲。 杨八妹又往亲娘那边看。 “这其中曲折,现在说与你听,你也不大清楚,还是由你五哥说吧,你二哥现在还比较忙,你舅舅也递过话来,可能过阵子,就向官家进言,让你二哥起复。”折太君素来没习惯和两个小的说起这些,今日看得出来,八妹虽小,但可能还是和自己一样,作为将门世家,这些东西,循序渐进还是得学。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为父亲和大哥,三年一晃就过。当年一则二哥还不够练达,二是虽然父亲和大哥做了许多,可毕竟王侁却是官家倚重的,若不然以潘美的阅历,也不会在那种情况下,不驳斥王侁。 潘美与□□素厚,太宗尚可。可自官家掌权以来,收拢权利,潘美也只能避其锋芒,明哲保身。否则以灭南汉,平南唐,灭北汉和雁门之战的经历,当年怎么会任由想迅速掌权并打算取而代之的王侁胡闹。 官家心里多少有疙瘩,哪怕是在官家赐了这孝严祠之后,识人不明这四个字总有士大夫提醒他。 发作不了言官,这武将他就没任何压力了。 所以杨家也在这三年,既是为了丁忧,也是为了避风头。 若不然,按照他们的性子,在边疆杀敌,便是对死去父兄最好的报答。 杨八妹还不知道其中弯弯绕绕,看着气氛不对,只好问别的,“听说霍将军尽忠后,只留下夫人和女儿,那妹妹似乎比女儿还小?” 折太君叹了一口气,“默之……也就是霍穆,他走后,八王堪堪赶到灵堂,阿妩便随着去了。就只剩下一个孩子了。” 这是坊间还不知道,若是知道,早都传开了。 “阿妩是个极聪慧的女子。那时候还来过咱们府上呢,是你周婶带来的,那时候你还小,还没认人。倒是觉得她漂亮,你便拽着她不放。”折太君回忆起那个女孩,似乎也没多久的事。 这句话说出来,除了两个小的,四五六郎也只知道一部分,霍夫人是同为武将之后的周家,因为牵涉到一些旧事,周家也只剩一个纨绔子弟,也曾经鲜衣怒马的人,现在也只能消沉度日,却连起复可能都没有。 霍家却相反,族人众多,但大家族里,腌臜事也多,霍家本是文家,却出了个武将。其余人等都上不得台面。若霍夫人带着霍姑娘回来,归于宗族,哪怕霍夫人再强,哪怕霍将军是为国捐躯,没有了母族的支撑。恐怕也过得不会太好。 这也是她聪慧之处了,折太君是随着这消息,一同收到的一封信。 来自霍夫人,也就是周家姑娘的信,请看在昔日交情,多多照拂稚儿。 霍夫人是拿这条命来赌,赌官家心中的愧疚,赌女儿身上的一个爵位。哪怕最后女儿身上没有这个爵位,八王爷看在和霍穆的份上,至少也会收她女儿为义女。更何况刚入府的八王妃和霍夫人也算是手帕交。 种种情分,便可知霍夫人当年有多聪颖。 大家都乐意和她结交,除了聪颖,也便是那颗待人的心。 除了这些小小的不算是算计的心思,信中她说了,怕是熬不过去了。 霍夫人和八王妃成为手帕交最重要的原因是,她们都有心疾。都能请到神医薛然,并和薛然之女薛夜成了朋友。霍夫人经过治疗,已无大恙,后来薛夜负责为八王妃调理的时候,霍夫人也拿她当妹妹看待,也总是和薛夜一起登门,让她放宽心。八王妃的病才慢慢好的。 只是这次,她信中说到,无可挽救。最多不过多撑两三年。 往日霍穆与她有多恩爱,今日她便有多痛心。 若强撑个两三年,可能女儿便得不到最多的愧疚,后面给霍家养着的话,也不知道会被磋磨成什么样。还不如早早随自己的心去了,现在不是很懂事的娃儿,也或许不会那么伤心。 后面那些折太君并没有说出来,杨五郎他们最多也只猜到霍夫人为自己女儿牺牲很多。这样的心思不算讨人厌。 只是和折太君一样的心思,惋惜。 “以后若是见了霍家姑娘,她叫霍青绵,你们便当如宗保一样看待便是。”折太君没别的话。 “是。”几个都应了。 同为失去父亲,内心自然多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