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愁煞花似薄命人 花颜薄命,红颜易老. 昨晚在大草原上看星星导致最终的结果是脑子昏沉。第二日在帐子里躺了许久仍然没有缓解。草原的天气早晚多变,我自知道是放了晴,阳光似碎金一般的洒在脸上。只是头依然乌沉沉的,身子也不想挪。反正挪了也会痛,还不如懒着的好。 佩玉自顾自打了帐子进来,我本睡得生,听见声响便醒了来。佩玉带着鸣鸾算是点点头见了礼,便找了小杌子坐在下头,只道了声:“叨扰了。” 我含笑,找了枕头靠在上头,只说着客气话:“劳烦姐姐肯来看看。” 佩玉道:“外头正赛马得趣儿,你在屋子里闷着什么趣儿?”她起来欲拉我的手:“随我出去顽顽罢?” 想来她还不知道我昨儿干的事,不由微微缩了缩手,陪笑道:“总觉得身子上乏力,到底身子骨不好了,姐姐们去顽罢。” 佩玉见我手缩了回去,便也冷笑着收回手,顺势坐在我的床边,只执着我的手道:“今儿个可听着个趣事儿。敖登格日乐,苏完瓜尔佳的格格,你还记得罢?先前儿总是跟着十三爷的,昨儿还听小幺儿说巴巴儿请了十三爷去听蒙古调子——你可晓得罢?今儿不知发了什么魇,那瓜尔佳格格今儿个起来,听他们说,眼睛都给肿成核桃仁儿了。天知道那格格怎么了,也不知你们家十三爷说了什么话儿,今儿赛马场上,那格格却再不正眼看他。” 我只感觉我们的手都凉凉的,彼此交握也没见得温暖些许,我恍恍惚惚仿佛看见了什么,却又实在飘忽,如果这样说,那他昨夜…原又不是我想的那样……我辜负了…我竟都是自找的,那人却是一片真心,从未改变了… 我嘴角忽然扯出一丝笑,只道:“爷同格格的私事儿,我一个伺候起居的人又能知晓多少?只好不好,正如姐姐所言了,她是草原上尊贵的嘎噜玳,苏完瓜尔佳王爷掌上的珍珠,怎么会委屈了丢进金丝笼子里。” 佩玉明眸皓齿,嫣然一笑,松了我的手,道:“你肯这样说便是□□分有了着落。” 我明了,只道:“姐姐怎的这般没了计较,巴巴儿来试我?” 佩玉微微一哂,道:“我的消息没有你的定心。” 晚间,我仍是跑到外头吹冷风,只觉得心里头再没有这般清楚明白。我用手捧着双颊,只是怔忡。 草原上的夜很静,连风声也听得到,今儿月亮好,就是星子不多,零零星星的,我对着月亮,月亮对着我,两两相对,忽然想起辛稼轩说过这么一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得青山见我应如是。”不由“哧”的笑出来,指向月亮,只说:“你个傻子。” 若有若无的,一股箫声清韵,好若青青的烟丝,缕缕环绕在整个草原上,那四周静极了,所以只有箫声不绝如缕,萦绕在耳边,勾勒出那人眉宇。 我起身侧耳听了听,拍拍衣裳上头的灰尘,偷偷跑到胤祥的帐子外头,帐子里没有灯,我听那箫声仿佛隔了很远很远,一直没有停,便料定他不在里头。外头的侍卫都认得我,放我进去,我借着外头的光努力的翻找,找到了好几瓮梨花酿,可是总没有找到我要的佩子。 我懊丧的坐在榻上,翻出杯子,正准备把一瓮解决了,忽然手上的杯子凭空被人夺去,我才发觉不多时身旁已有了个人,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谁,只听那人又是气又是好笑的:“你真嫌这东西便宜?” 我满不自在抬着头望向帐顶,却望见了一片漆黑,我戳戳旁边,道:“这不是昨天没喝够吗?想着你被瓜尔佳冷落了,所以来可怜可怜你。” “噢?”他想是被我的话吓到了,也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同他说话。好半晌方听见他一声轻笑:“所以你来喝我的酒安慰我?” “我又不是来找酒的…”我蛮心虚的,只用手不停揉搓衣角。他想是察觉了,一握我的手,他的手暖,我的手凉。他毫不吝啬的给予我温暖,随后从怀里掏出昨日我扔还的玉璧,笑道:“那可是这个?” 我脸上赤红,只飞快夺了过来揣到怀里准备跑:“既然拿到了,那我先走了。” 他一掣我的肘,把我拉了回来坐下,话语低低的拂在耳畔。他轻轻敲一敲那桌上的酒,不怀好意:“哦,爷的酒就值这么些钱?你不是来可怜我的吗?” “可怜个屁!”我狠狠踹了他一脚:“十三爷真是一点儿也不该可怜。您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追您的人真是满草原的跑呢,需要我可怜些什么呢?”话说到最后,语调竟然低得不成器。 他哈哈的笑,问道:“你最近又置了几个醋坛子呢?” 我挣开他,道:“让开,我要去看星星。” 他一挑眉,“今儿晚上哪有星星啊?说你没心没肺不过分,居然还没脑子!” 他似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拿出一个袋子,用手解开系在上头的绳子,顿时许多只萤火虫从袋子里跑了出来,一时飞不出去,只能徘徊在帐子里。没有点灯,所以帐子里黑得好若外头的天空,流萤点点,就好像星子一样,将里头游成了仙境。 他低低道:“你瞧这可不就是星星。” 我故作埋怨,却感觉自心底而发一股暖意经久不息,自此觉得安适。我枕在他膝上,他缓缓替我按着肩,似乎要消去最后一丝涩痛,只留下两心相照,两情相悦而已。 我道:“整这些风风月月,只是不真切。等待萤火虫飞走了,天亮了,你可怎么办呢?” 他沉沉的声音把我环绕,时时刻刻满心欢喜,世人所说的浪漫也不过如此。不需要权倾朝野,不需要威慑一方,尽心足矣。他道:“此情无关风与月,只为真心。德音,你可不就是我的敖登格日乐么?我还要什么其他的星星呢?” 我靠在他膝上,努力想忍者即将倾泄而出的泪水,作势重重捶了他一捶,恨声道:“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 他笑着握住了我的手,低笑着敲敲我的脑袋,道:“不对你好,还能对谁?这辈子你一个了。” 他一侧头想了想,狡黠一笑道:“不过夫人若是想要偿还,倒也不是没有法子的。” 我已然知道,没好气的啐他一口,只道:“你让我出去。” 他不耐,大手指了指帐子里头的点点流萤,笑道:“夫人,良辰讵可待的…” 于是在大草原上晃了有些日子,我便拖着腿伤背伤同十三回了京。不多时已然是夏日快到了尽头,八月初的京城,还残留着夏日的余韵待续,我至今才晓得草原的好了,无拘无束的,不必每日看着珀钗那里的丫头推了门进来,对着身旁的胤祥说着千篇一律的一句:“爷,钗主子似乎是不大好了。”然后就会闹腾半夜。 我只专心养伤,没事有事同十四福晋绛锦,四福晋拟棠一同谈天说地,或者去八福晋府里头看戏,或者找几个福晋一同斗牌,日子过得不亦乐乎。 一日正好三四个福晋在府里头,我又邀了眉似,一同弄了一桌,就在我院子里,彼时仍有三两枝荷花婷婷而立,求了凉处,一面玩着花签子。 我边上自然是十四福晋同四福晋,四福晋旁边是九福晋,八福晋,十福晋,然后是眉似,十四福晋,围了一桌。莺莺燕燕的,倒是也热闹。 四福晋道:“偏生十三妹子会顽,巴巴儿请了咱们姊妹来凑了趣儿。” 八福晋捻了糕正含在嘴里,闻言只轻轻一笑,道:“四嫂子怎么说话?不嫌十三妹子的麻烦?四嫂子一向同四哥在府里‘修身养性’,怕是快要得到成仙了呢!怎的出来食人间烟火了呢?” 九福晋,十福晋也掩了嘴笑,今儿个三位福晋统一往繁复了打扮,八福晋一身浅紫色琵琶襟万字滚边粉蝶绣球衬衣,梳着油光水滑的大拉翅,上头满满的珠翠华丽,她又是精心修饰,描了柳叶眉,配上一双三角丹凤眼,唇不点而朱。再看腕上一只成色上好的镯子,绿汪汪沉碧。 倒是显得四福晋过于的寡淡,二把头,零星几点珠花,就一支羊脂玉的凤头簪子斜插在鬓边,衣裳偏爱湖蓝色,却是暗纹流转,只绣一丛蓬勃怒放的菊花,朴素得很。 我便接过话头,执过四福晋的手,盯着八福晋,笑道:“八嫂子这什么话呢?眼瞧着八月节了,百花尽谢了,唯有寡淡是真。明媚鲜妍又能几时?” 四福晋看了我一眼,只冷冷道:“八媳妇越发会说话了,想是八弟惯着。不过府里头过会子来了几位侧福晋妹妹,八媳妇这饶舌伶俐的巧嘴可就不孤单了。” 八福晋柳眉一竖,只是不好发作。眉似习惯的开始打圆场,只道:“嘴皮子功夫有什么趣儿?不是要抽花签子顽么?开始罢?” 我们数好了点数开始掷骰子,掷到四,是八福晋的先,她拿过筒子摇了摇,随意抽了个,却是一丛火红的杜鹃,上头一行字,是:长怨东君不爱惜,啼血声声恨归去。 底下是:左右首各陪饮一杯。 八福晋脸色便不太好,只冷笑着掷了进筒子里,满不在意道:“这只是顽的呢。” 九福晋十福晋陪了一杯,脸上还是挂着笑,八福晋掷了五,点到了四福晋,八福晋好整以暇的看了四福晋一眼,四福晋徐徐拿起筒子摇了摇,也拿出一支来,却是一支怒放的菊花,上头如是写:我花开后百花杀,满城尽带黄金甲。 底下是:菊花傲立霜雪,百花举杯贺之。 众人皆举杯对了四福晋,四福晋笑吟吟的饮尽,我看着那筒子,只心想这真是准得很。母仪天下,九龙夺嫡之后,可不就是老四家的执掌江山,睥睨四方了? 四福晋掷个五,轮到十四福晋,十四福晋也摇了摇,掣出个梨花,上头是:脱尘只恨春难容,一样花开寂寞人。 上头也写:清雅绝伦俗难比,菊花,杜鹃陪饮一杯。 于是八福晋四福晋陪了一杯,十四福晋掷了一,恰好了是我。我尴尬的一笑,也不知这筒子能给我掣出个什么东西。只随意伸手往里头拿了,拿出个木片儿反过来看了,是棵老梅,也这样写:风刀霜剑有傲骨,荣辱浮沉总随君。 底下有:菊花盛于秋,梨花盛于春,陪饮一杯。 我笑着对十四福晋,四福晋,饮尽了一杯。 尔后轮到十福晋,九福晋,眉似,各自一轮轮完,八福晋本掣了杜鹃不开心,此刻也觉得无趣,便告了乏回府去,十福晋九福晋跟着走了,剩下眉似也告了回屋。便是我同四福晋十四福晋聊了一下午不提。 晚间瓜尔佳氏倒是没有让丫头来请我们这位尊贵的爷。他也终于撑不住,一股脑躺在我榻上不肯走。我自去添了把沉水香,眼瞧着那青烟如同青蛇一般缓缓的向屋顶攀沿。再想想今儿个下午的掣花签子,不禁微微出了神。 他推一推我,见我没有任何反应,便索性直起身子来把我拉入怀里,道:“想些什么呢?” “没什么。”我把头埋得低低的,似乎这样才能够抵挡住外头的霜寒雪欺,他的怀抱不大但是足以给予我温暖,让我不再孤单。后来我们每每都是这样,这个相拥的姿势贯穿了我们生命的始末。 他拧拧我的腮,好笑道:“是不是这几日钗儿那里叫得繁了,你又去买了几个醋坛子,嗯?” “没有。就是今儿个同那些福晋们顽花签子,现下乏了。你不许动,让我好生眠一眠。” 他于是靠在床沿上,我伏在他的肚子上,他想是饿了,只听得呱呱几声叫,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作势拍拍他的肚子,嗔怪道:“瓜尔佳氏便是胃口那样大?一个人把东西都吃够了,让爷饿着?”随后叫了睢儿:“把晚间的小菜热一热端上来,顺带一些糕点,给爷垫垫肚子。” 他却是按住我,让我枕到他的肚子上,道:“你若是不告诉我你们娘儿们今儿下午顽了些什么,我可就让你一晚上听个够。” 我笑着摆开他的手,他便又探到胳肢窝下头去,我一面躲,一面求饶,道:“别闹,省得那边窝心!我告诉你,告诉你罢…” 他闻言才放了手,仔细听我说。我道:“就是约了几个福晋们抽花签子顽。没什么的。” 他一低头思索,只问:“你们倒是挺会顽。抽到了什么花儿朵儿的?” 我只好一一同他说了,掰着手指头道:“没得什么的。八福晋掣了杜鹃儿倒是不高兴,她不高兴且随她,谁叫她是郭络罗家的托堇①呢。绛锦掣了梨花,四福晋是菊花,我是老梅——我就纳闷儿了,你家福晋这么年轻,老梅花怎么配呢?” 他听罢只笑着敲了敲我的脑袋,道:“怎不配呢?老梅即脑没,你可不就是没心没肺没脑之人?这物什还真有道理呢。” 我一时正想要同他怄,冷不丁觉着胃里翻腾,直直欲要呕出来。我扶着床沿干呕了会子仍然觉着难受。他大惊,只马上立起身来帮我拍着背,好一会子方才止住了,他见我脸色不大好,只晓得干着急,道:“你这是怎么了?可别吓我!” “没什么。”我摆摆手:“许是这几日顽,身子吃不消了罢?” 他叹息兼好笑的摇摇头,把我冰凉的手握一握,笑道:“爷一日不照看你你便不周全了。明儿个叫太医来给你看一看,熬碗苦苦的中药喝了才好呢。” ①托堇:满语中意为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