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等闲变却故人心 三分虚无,二分心冷,人情不如旧时欢. 大年初一,品味没变的十三府门前还是大红灯笼高高挂,入大门,节日的气氛还是很浓的,丫头仆妇门满府走,手上捧着各色果品,或是花瓶里新折了的红梅花,很是喜庆。 大雪初晴,人也喜洋洋的。我瞧着满院子雪光澄澄,索性让丫头备了红纸,写了两幅春联,却绝对不敢往墙上帖。各个福晋那里送了节礼来,我也一一让睢儿和瑞香打发着回了过去。梳了个正经的二把头,相应的钗子戴了一套,穿着年节最喜庆的衣裳,怕冷,又披了大红羽纱斗篷,方出门往正厅去了。 他已然坐在大厅里,见我来了撂下书,淡淡问了句:“昨夜睡得可还好?” 我颔首,在他身侧坐下,捡过他的书看起来。他拿过书,肃了肃,道:“依着往年,先去大阿哥,太子,三阿哥府里走一遭,约莫中午老十四一家就过来了。下午再去走门子。你预备一下,马车就在门口。” 我们这一圈走下来,将将也就到了中午。一进门,果然十四和他媳妇已经在正厅等着了。因着那日的缘故,绛锦见着我总有些不自在,便别过脸去。我只当她是无意,可她的话的确伤了我的心。在这一帮妯娌里,我最肯掏心掏肺的,也只有绛锦和拟棠了。可她那番话到底,是为了激一激拟棠,还是人前一样,人后便换了模样? 她起身对我福了一福,我虚扶了一把,笑道:“十四妹子客气了,嫂子不敢当。” 她动作僵了一僵,随即和稳的放下,目光却仍然追随着我,只有惴惴不安:“嫂子还怪绛锦么?” 十四立马听出不对了,搁下茶道:“绛锦何处对不起嫂子了?” 我刚想说话,绛锦却夺口道:“那一日嫂子本要来看爷,绛锦却觉得,嫂嫂是我们夫妇的嫂嫂,隔三差五的来看爷,总归是不好。便回绝了嫂子。没想到嫂子却怪绛锦,说什么嫂子还在尚书府里时,便和十四爷关系亲密,如今看看爷无甚大碍。当年若不是一纸婚约,今日在那府里做福晋的不知道是谁!绛锦不该拦嫂子。但是绛锦对爷的心思天地可鉴!绛锦不该拦嫂子,求嫂子原谅绛锦罢!” 我一头冷汗,感觉背脊都是凉的。这一番话,说得可真是绵里藏针,令人,想入非非啊。 显然十四,十三的脸色已然你不大好看,我冷冷看了绛锦一遍,不可置信的低声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绛锦还是那双似笑非笑的样子,十分诚恳的道:“绛锦还是绛锦,半份没有变化。” “哦。”我淡淡笑了一笑,虚虚的往后面一靠,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眼眶里有泪水在涌动,我却不能让它们流出来。还好,还好。在这样一番话,和之前的怀疑面前,他还能站在我身后,还能护我信我。 可是我不配他这样信我。在流言面前我被诋毁得什么也不是。他那样好,可是我呢?我有些恍然,再过那么几日,她怕是捏造一个老十四和我的儿子抱到我的面前吧? 我只能用陪伴来还他。 我挣开他的怀抱,站稳了,对着绛锦虚虚一笑,道:“妹子说的什么话?我与十四弟自小便相识,不过自我嫁了十三阿哥,同十四叔之间便已然分明了。叔嫂不相亲,我知道,十四叔偏爱了舒舒觉罗氏,让妹子你很不受用。可是再怎么样你也不要疯魇了,莫不是当我成了舒舒觉罗氏了罢?” 十三此刻才晃晃一笑,道:“老十四,你可不能偏了你家福晋。” 十四眼里有些落寞,随即扶了绛锦,道:“大年初一倒是扫了兴。不讨哥哥嫂嫂饭吃了,先走了罢。” 中饭本来打算我们两个人吃的,不料却迎来了贵客。 四阿哥和四福晋不耐通传早已进门来了。我们忙做了礼,吩咐睢儿奉茶。四阿哥寥寥一笑,道:“本早就要进来的,可惜门口看见老十四家的车架,便耽搁了。大年初一的,若是两家撞上了,反而伤了和气。” 四福晋拟棠笑道:“瞧瞧妹子,怎么还哭上了呢?眼睛有红了,果然是好喜气。” “没什么。”十三递给我一块帕子,便回话道:“方才这不老十四和他媳妇来了吗。妯娌之间唧唧歪歪了会子,反而伤了情。” “妯娌之间哪里能叫唧唧歪歪呢?可见你们男人不懂得女儿家的心思。”四福晋接过了茶,点点头,似是不经意的道:“妹子听嫂子一句劝。人有两面,万事亦是。既然有人让你看见了她的第二面,也算纠正了以往的识人不明,人生取舍,有些人合该离开,能够认清了人,也算是一桩大好事。何必悲伤呢?” 我将那帕子揣到了怀里,含笑点点头,吩咐睢儿上了糕点,含笑道:“我们府里新做的糕点,不过藕粉桂糖糕,松穰鹅油卷,哥哥嫂嫂尝一尝,味道如何?” 四阿哥捻起一块砸了咂嘴,还是淡淡一笑,我怎么觉得这个四哥和往常不大一样。有一点奇怪,和往常有一点点不一样啊… 怎么说呢…有一点点奇怪… 四阿哥心满意足的吃完了,才对着四福晋笑笑,道:“改日里请这一家子去我们府里吃一吃,你们没吃过,拟棠做出来的菊花糕,那味道…啧啧啧…” 我和十三对视一眼,十三表示习以为常的笑笑,也开始和他扯天扯地:“切!这算什么。哥哥你是没吃过,啧啧啧…那秋日里新进来的大螃蟹,那螯那壳,真真是!可惜呀啊可惜,铁甲长戈,却被捆着不能施展,真是窝囊。” 四阿哥便道:“这算什么呢?油腻腻的不算风雅。你不知道,上回老八家福晋寿辰,有一道菜,人人都不信那是茄子。听说是用茄子切成细钉子,连皮也不要,用鸡油炸了,用鸡脯子肉并一些个煨干了,也只有那郭络罗家养得出这样刁的胃口。” 最后十三摸摸肚子,道:“算了罢算了罢,弟弟都饿了。现下,就是用荷叶包三十包荷叶鸡给我吃,我也吃得下!” 然后在四福晋习以为常的目光下,带着我的震惊,他们兄弟俩,谈天说地,从江南的吃的谈到塞北的,什么杏花酥樱桃酪,这是江南的风雅,然后扯到关西大汉铁琵琶大江东去,那是塞北的刚烈。 厉害啊厉害,一看就是小时候德妃招待不周,好吃的都给了十四,饿苦了这两兄弟的。 中午我们一起吃了饭,我吩咐了小厨房,不许要铜炉吊火锅。 一直到晚上四个四嫂还没走,一看就是要不醉不归的节奏。十三和四哥在书房,我和四嫂在我房里。分别配了花生仁和玫瑰鱼,还有一碟子杏仁樱花虾,是下酒的好东西。 我和四嫂坐在榻上,暖炉烘得室内热烘烘的,十分舒服。四嫂一边矜持的用小银箸夹花生米吃,我让睢儿给端了两壶酒,一壶梨花酿,一壶海棠醉。 四嫂喝海棠醉,我喝梨花酿。小银酒盏中的琥珀一下消失,一下满上。那两壶酒后劲有些大,最后我们喝得乐呵呵的对着傻笑,憨态毕露。 四嫂抿了抿唇,笑呵呵的说:“我从没喝得这样醉过。”她用手抵抵自己的鼻尖,似笑非笑,道:“自从我嫁给爷,我从来没有真心笑过。他很隐忍,我也陪着他隐忍。可是我懂得的,我们也是油小儿女性情的。你看今日,他便是那样子自在的。也只有老十三,是他从小长大的兄弟呵,一颗真心,一分赤子之情,也只能对他一个人,就像我只能对你一个人一样的!绛锦什么样,你也看到了。老十四家不与我们亲,在皇阿玛跟前很得脸,在额娘跟前也是…我真是羡慕你们,老十四媳妇那样说你们…我喜欢他,他却喜欢…喜欢…斜玉…歌女…斜玉…” 她扶着小几,继续道:“后来我生了晖儿…可怜的孩子…她有什么好的呢?有什么好的呢?她懂得他,又怎么样呢…我才是陪了他最久的啊…数十年夫妻,竟然比不上一句懂得么…我该认么德音…我该认么?!” 她醉醺醺的,忽然唱起来:“玉盏冰盘消暑热…阿娇含笑擎菱荷…绿叶珍珠破…昼长闲梦多…梦见那金桂满园…侬依稀廊下调鹦哥…呀!忽然一场残梦破…留得我呀…恁地情多…” 我不知道她在唱什么,在忽明忽灭的灯光里,在忽冷忽暖的人情里,我也随着她唱:“呀…忽然一场残梦破…” 大年初二一早,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四嫂子已然走了,身旁有个陌生的丫头对我福了一福,微笑道:“奴婢绿汀,我家主子说了,多谢十三福晋的款待。昨夜里与十三福晋喝了酒,说了些什么,她不记得了。奴婢告退。” 我心里五味杂陈,只挥了挥手让她下去。 回头对睢儿道:“弄些酸笋鸡皮汤,给那位嘴着的爷醒醒酒!” 日子如流水一般的过,正月初七是人节,正月十五闹元宵。 那日夜里,外头很热闹。我在屋子里坐不住,于是让睢儿陪着,作了个丫头的样子,出去闹花灯。 集市里很热闹,天上开着五彩缤纷的花,我带着睢儿在人群里走着,不时看看两边的花灯,做得很是精巧。有兔儿灯,有玻璃灯,也有很精美的宫灯。最好的是孔明灯,在灯下写上心愿,放飞到天上,心愿被天神知道,就一定会达成。 我早就让睢儿买好了,只等着一会儿去河边放。 一路上,火树银花,是说不完道不尽的繁华。但是繁华是不长久的,因为十五过后,一切都要步入正轨了。今晚的月亮特别的圆,可能人世辛苦,还是要几分圆满。有策马兰台的翩翩少年,有佩戴翠翘花胜的娇羞女子。我曾看过那样多的戏本子,风流才子俏丽佳人,就是那么花下灯下惊鸿一瞥,就丢了魂魄,定了终身。 可是当我惊鸿一瞥的时候,我就只想撒开脚丫子跑了。 我们的十三爷,身后跟着小厮,正站在一盏琉璃灯下,含笑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