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死都不忘执缰，小小年纪，难得啊。”　　　　郑婷被人抱在马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瞪大的双眼眨了两眨。　　　　她先前有性命之危，生死关头眼里早被惊出泪来，现在一眨眼，两行泪珠就沿着脸颊落了下来。　　　　虽然明白自己已经被救下，性命无虞，心里还是一阵后怕。　　　　救她的少年却微笑着替她拭去眼泪，宽慰道，“不哭，没事了。”　　　　少年的拇指擦过她的脸颊上，指尖微微的凉意让郑婷稳住心神，仰头看着眼前的人。　　　　二十不到的年纪，相貌清隽，眉眼温存，穿提花织锦圆领袍，系十三蹀躞金玉带，束发成髻，白玉为簪。　　　　虽比起白古的丁鹏要差了许多，可一双凤眼弯睫却看得人心如鹿撞。　　　　“在看什么，还看呆了。”少年带笑问她。　　　　“看你的眼睛，”郑婷道，眼珠动了动，“里面有星星。”　　　　少年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一愣后笑道，“倒是生了张会说话的嘴。”　　　　郑婷此时已经冷静下来，见自己如今被对方环了坐在马上，脸上一烫不自在道，“你要抱我到什么时候？快放我下去！”　　　　“好！这便放你下去。”少年应她，双手自她腋下穿过，就在郑婷惊愕的目光中，将人当空举了出去。　　　　郑婷心里想的所谓“放下去”，是少年先行下马，然后再扶她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接就将人当空举了出去。　　　　这可是在马上啊！半丈来高呢！　　　　他要是放了手，自己可不得摔个骨碎骨折什么的。　　　　刚从坠马余惊中落回嗓子的心又瞬间提了起来，砰砰地狂跳，整个人急的面红耳赤，急急攀住对方的双手，犹如落水的人攀着浮木，软声求道，“你不要丢下我去！”　　　　少年心间一软，温声道了句“莫怕”然后将人往下放了下去。　　　　郑婷心里叫着，完了，自己这下是真完了。　　　　早知道就不说什么“你要抱我到什么时候”的话了，他要抱就让他抱好了，自己又不会少块肉。　　　　正在万念俱灰之际，突然就觉得自己被身后的什么人接了住，然后人被慢慢放了下去，直到双脚着地。　　　　她从刺史府后院上马到如今，在马上前后待了有一个多时辰，习惯了马背上的颠簸，现在一下站回地上，却觉得四周土地都在晃动，有些踩踏不实。加上两度惊吓，脚一软人又要往下滑，却被人提了起来。　　　　“三娘站稳了。”王珪道，复又言辞责备，“你怎么就孤身到这里来了呢？”　　　　“大表哥？”郑婷侧回头，见王珪正蹲在她的身后，一脸严厉地盯着她看。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是和人来学骑马的。”郑婷解释着，目光忙四下逡巡，终于在王珪身后不远处，看到了正扑在一个穿大袖襦、大口缚袴做武官打扮人怀里的杨五娘。　　　　王珪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更为严厉，道，“你要学马，就应让使君寻专门的人来教你，怎么可以如此儿戏，同一个女娃就一起出来了，太不知轻重了！”　　　　王珪未曾见过杨五娘，便以女娃相称。　　　　郑婷忙垂了头，做出一副受教了的模样，“大表哥教训的极是，三娘以后都不敢了。”　　　　面对长辈们的教训，顺着说总是没错的，要是顶撞一句，只会挨更狠的批。对这点，郑婷可是十分有心得的。　　　　虽然王珪同她是一辈的，但年龄差摆在那里呢，免不了也是要端端师长的架子。　　　　王珪本来还有一肚子话要讲，见她如此乖顺，反倒不好继续训斥了，只得指着之前救她的少年道，“今日之事，若不是……”　　　　“毗沙门大哥！”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杨五娘大声打断，杨五娘从武人怀中出来，又朝这边冲了过来。　　　　马上少年纵身下马，将人接住，举了起来，宠溺道，“几年不见，五娘都长成女郎了，我都快抱不动了。”　　　　说是这么说，可轻松就将人举过头顶转圈圈，哪里是快要抱不动的样子。　　　　杨五娘被他颠的大笑，落回地上后颇为骄傲道，“我今年可结总角了，当然不是小孩子了。倒是毗沙门大哥，几年不见，你有没有想我啊？”　　　　“怎么能不想五娘呢？”毗沙门摸了摸她的头道，“只是五娘眼里还是只有你二哥，一看到他旁的什么怕是都看不见了。”　　　　“哪有！”杨五娘道，“我眼里也是有毗沙门大哥的。”　　　　郑婷在边上看着，心里却在想着，天下居然有姓皮的，真是活久见。　　　　不过一想，似乎以前中学时学过一首《汴河怀古》的唐诗，作者好像就叫皮日休吧。　　　　想来这皮姓有还是有，只是现今所占人口比重不多，没让她遇见过罢了。　　　　“这个就是姑母常说起的三娘吧，郑刺史的女儿？”武士打扮被杨五娘唤做二哥的人上前道。　　　　他留着络腮胡子，所以估不出大致年龄，只觉得三十岁还是不到的。　　　　杨五娘道，“就是郑三娘。”又看向郑婷，“这是我二哥，束发之后就一直在北方，今年还是第一次回来呢。”　　　　隋制有规定，开皇十四年后，外官九品已上，父母及子年十五已上，不得将之官。　　　　郑婷闻言，忙作揖道，“杨二哥万福。”　　　　却瞥见边上少年也正看向了她，又补了句，“皮大哥也万福。”　　　　此话一处杨五娘忍不住仰笑，杨二郎也是有些忍俊不禁。　　　　“怎么了？”郑婷一脸莫名其妙，见王珪正要说她什么，毗沙门却是一句“三娘有礼了”将话接了过去。　　　　几人招呼完毕，郑婷问王珪道，“大表哥，你要见得旧友就是这两位？”　　　　王珪点头道，“我原是想去临海等杨将军一行，不想却在乐安县遇到了。想着寒食将近，便一道又回了括苍。”　　　　郑婷点了点头。心道这就难怪这么快就回来了，她前几天刚看了括州各地图志，知道从括苍去临海路上少说也得三日，而大表哥往返不过用了五日的时间。　　　　“大表哥这次去府上住吧。”郑婷说道。　　　　杨五娘也拉着杨二郎的手道，“二哥，我好些年没见你了，有一堆话要同你说呢。”　　　　王珪想了想，还是摇头否决道，“姑父如今不在，我不便前去府上，还是继续去邸店住。”　　　　杨五娘忙道，“那二哥你怎么说？就来西院陪五娘吧。”　　　　杨二郎有些为难，便道，“我听公子的。公子去哪，我便去哪。”　　　　郑婷与杨五娘双双看向了少年。　　　　毗沙门却笑道，“先生既然去邸店住了，那我也陪先生一道吧。”　　　　杨五娘还是不肯放弃，继续软磨硬泡，杨二郎受不了，“快午时了，我们别杵在这里，一切等进了城再说。”　　　　几人纷纷上了马，等到郑婷这里，看着又安静下来垂头吃草的阿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怎么了？”杨五娘看她。　　　　见众人也纷纷向她看过来，郑婷有些尴尬，踟蹰道，“要不你们先走，五娘和我自己回去吧。”　　　　“我要和我二哥一起，”杨五娘道，“你不是会骑马了吗？上马！我让我二哥在前头牵着跑就好了。”　　　　听到那个“跑”字，郑婷就更慌了，忙道，“那你们走吧，我记得路，自己可以回去的。”　　　　“又想胡闹了！” 王珪道，“要是心里还怕，三娘就和我共骑一匹吧。”　　　　郑婷汗，她是怕，不是怕骑马，而是怕马跑起来。　　　　她才刚学马，打马往前走还好，可刚刚阿丑受惊后，打转的同时还跑跳了几下，让她半身悬了空，那种恐怖感觉，她到现在还忘不了呢。　　　　毗沙门倒是看出她眼中的畏惧，对杨二郎道，“文干，要不你先入城，去邸店将房间定下，我同三娘后头回去吧。”然后又看向王珪，“先生是同我一起，还是先随文干入城。”　　　　王珪看了眼郑婷，虽有些担心，却对杨二郎道，“杨将军不知道邸店在城内何处，我先同你入城安置，到时候再在县城东门等公子好了。”　　　　毗沙门恭谦道，“如此有劳先生了。”然后笑看向杨五娘，问道，“五娘是要跟你二哥，还是跟我一起？”　　　　杨五娘一时犯难，犹豫不决，最后见杨二郎等她不及，直接与王珪两人扬鞭走了，才匆忙道了句，“毗沙门大哥，我们邸店见！”也拍马而去。　　　　三人一走，此处便只剩下毗沙门与郑婷两人。　　　　少年高坐马上笑着问她，“三娘是自己骑一匹，还是想再坐到我怀里。”　　　　这是又在打趣她之前的那句“你要抱我到什么时候”了。　　　　郑婷登时就不干了，“我自己骑就行了，谁稀罕坐你怀里！”　　　　说着扭头就走到阿丑跟前。　　　　然后看着阿丑那对她来说如山墙一般高的身体，以及那有她半人高的马镫。　　　　那刻，郑婷终于想起来被“上马”所支配的恐惧……　　　　她之前能坐到阿丑身上是借了上马石的，如今荒郊野外，又哪里去找什么上马石呢。　　　　加上这里是官道附近的一片草场，五娘还特地寻得一处路途平坦之处，竟然是连让她站一站的石墩树桩都没有。　　　　她这是要怎么上去？飞上去还是跳上去……　　　　瞄了眼马上高坐的少年，又想到自己刚才赌气的话。　　　　郑婷拉不下脸来求他，想了半天才道，“喂，那个，之前你的马惊了我的马，害我差点从马上坠了下来，你是不是该表示什么？”　　　　毗沙门好笑地看向她，“三娘想我做什么？”　　　　郑婷道，“你先过来，我再对你说。”　　　　少年果然下马走了过来。　　　　郑婷将自己的两只手十指相扣，又倒了过来，手掌朝上道，“你就像我这样做，然后将手放在这里，借我踩一下。踩一下我就当你不欠我了。”　　　　毗沙门当下了然，知道她是爬不上马，又不想向他求情，心里有了计较，应道，“好。”　　　　“你等我下！”郑婷闻言高兴地拍了拍袍子上的土，背转就去拉缰绳，然后双手扒住马鞍，左脚踩上了高高的马镫，回头道，“现在可以让我……”踩？　　　　却见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贴身站在了她的身后，弯着腰，清隽的脸近在咫尺。　　　　郑婷瞪眼看着少年依旧带着温润笑意的眉眼，以及翘起一角薄唇，距离自己只有半寸之遥的鼻尖喷出了湿热的气息，就吹在她的脖颈间，拂动着鬓边碎发一阵飘乱，有些麻痒熏醉。　　　　还不待她全身戒备做出反应，就听少年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抓稳咯！”　　　　哈？！　　　　腰突然被一双大手握了住，手很大又有力，几乎箍住了她半个腰身，然后身子一轻，人就凌空被抱了起来。　　　　阿丑背上原本高不可攀的马鞍，瞬间就到了她的腰下，郑婷下意识一胯右腿，便轻松坐了上去。　　　　“这样可以吗？”毗沙门问道。　　　　郑婷坐在马上，双手还有些战栗地握着马鞍，耳边似乎还能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声，看着站在马旁，矮了自己一头的少年，有些证楞地点了点头。　　　　毗沙门对她笑着，抚了抚阿丑的鬃毛，然后转身去牵自己的乌骓。　　　　郑婷看着他渐渐走远的背影，右手捂上自己的左心房处，心里却突然生起气来，大声叫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坏！”　　　　毗沙门的步子一顿，回头看她，凤眼一挑，“嗯？”　　　　郑婷气道，“你知道吊桥效应吗？”　　　　毗沙门一脸不解，笑着问她，“那是什么？”　　　　吊桥效应就是人在提心吊胆地过吊桥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如果这个时候，碰巧遇见一个异性，那么她会误以为眼前出现的这个异性就是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从而对其产生感情。 　　　　换在现在，就是你三番两次让我恐高害怕，万一我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可这话能说出来吗？　　　　郑婷一句话扼在喉咙里，侧过头道，“没什么，就是走吊桥的时候人会害怕，你不要老是吓我，我胆子小，不经吓的。”　　　　“是我一时没注意，又让三娘受惊了。”毗沙门道，然后纵身上马，拨了马头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手中的缰绳握在自己手里，还轻声安慰道，“我们走马回城，三娘不怕。”　　　　郑婷坐在马上，依旧如来时那样扒着马鞍，可和来时不同的是，如今在她前面，驾马走着的不是五娘，而是年轻俊朗的毗沙门。　　　　阿丑走起路来依旧左摇右摆，可此时的她却不像来时那般心里慌乱。　　　　可能是自己学了骑术的缘故吧。　　　　郑婷在心里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