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正午,两人在船上用了饭,是早前就备好的胡饼,其实就是后世的烧饼,在当时也叫炉饼,只是上头撒了胡麻,所以叫这个名字。 舟子来问要不要将鲈鱼做成鲈鱼脍,就是舟上没有蘸酱,只有些豉汁调味。毗沙门说让她决定。 郑婷本来是很想试试的,鲈鱼脍啊,一听名字就很好吃的样子,不过想到鲈鱼少见,又是她和毗沙门两人一起钓上来的,还没拿去向她大表哥、杨二哥与红笺吹嘘呢,就这么吃了也挺可惜的,再一听还缺蘸料啊,忙道,“那要不等回了邸店再吃?”顺便让她吹个牛先。 毗沙门笑道,“好。” 胡乱吃了一个胡饼,觉得肚子不饿了,就不再吃了。 这饼干的很,她又不是北方人,吃这个当主食还真是吃不太习惯。 下午的时候想到来此的目的是为了看囿山的,便又让舟子将船停回了岸边。 拿着鱼竿在手里比划来比划去,毗沙门笑着问她,“还想着钓鱼呢?” 郑婷道,“不是,我是在想钓竿有多长,我要拿它测囿山的山高。” 毗沙门道,“这一根竹竿还能测山高?” 郑婷道,“一般人可能不行,可我是一般人吗?只是用这个测可能不是很准。” 说着便问了舟子鱼竿的长度,答曰,“八尺左右,可能不到些。” 郑婷便又问毗沙门道,“皮大哥,你有多高啊?” 毗沙门道,“年节时测的,六尺有余。” 隋制一尺是近三十厘米,六尺有余不是都超一米八了! “皮大哥真高,”郑婷眼神闪烁道,“不过我也有四尺了。”杨五娘是四尺有余,她却是四尺不足些的,但逢人还是说有四尺。 毗沙门笑问她,“三娘要如何测山高?” 郑婷笑道,“还需要皮大哥帮我!” 上到岸上,选了个宽敞没有遮蔽物的地方,让毗沙门站定不要动,将竹竿竖直举与眼前,然后她正对着山的方向后退,一边走一边记步数,直到视线所及,竹竿顶与山顶重合,记下步数为五十六步。 招手让毗沙门过来,然后郑婷没多想顺手就牵起他的手要走,可一牵上,心里又浮起窃喜与紧张,忙压了心绪,又正对着山后退,一直走出了有三千步才停下。 又让毗沙门像之前那样举着竹竿,她又一次一边退一边记步子,依旧是竿顶与山顶重合时停下,这次是六十二步。 这回没让毗沙门过来,而是自己小跑了回去,郑婷笑道:“我已经知道囿山大约有多高了!” “哦?”毗沙门也不管她是否真知道,只笑着夸道,“三娘真厉害。” 郑婷却笑道,“此山高约五百一十丈,虽有偏倚,但决计不会差出太远的!” “三娘是如何算出的?”毗沙门却眼中认真了起来,以他的见识,估摸着囿山的高度应在四百五至六百丈之间,可三娘一个刺史府的贵女,年幼且平时也不大出门,又是如何估出山高的,还如此精确。 他看着手上的鱼竿:难道真是只凭这钓竿吗? 郑婷宝宝心里苦,要怎么跟他解释相似三角形的原理啊,突然想到当年老师讲这个时似乎提到过三国刘徽所著的《九章算数》,计上心来。 “其实我也不知道原理,”郑婷道,“只是在九章算术中有讲到‘重差’,其中的《海岛算经》专门讲了如何测量海岛的高度。就是在地上立两根垂直的标杆,前后相距千步,让其前后两根标杆与山在同一条直线上,人趴在地上看山峰,直到标杆的顶端与山峰重合为止。用标杆的高去乘两根标杆间的距离,再除以两次看山峰时人与杆之间的距离差,所得的数加上标杆的高度,就是山高了。” 说着郑婷又道,“我不想趴在地上,太脏了,便让你竖举着钓竿。鱼竿长八尺,你又高六尺,减去我的四尺,便算这标杆高一丈了。之前我看竿顶与山峰垂直时,第一次退了有五十六步,第二次则退了六十二步。第一次测后,我后退了三千步,算上之前的五十六步,两次测距之间相差了有三千零五十六步。所以按照上头的算法算下来,囿山大约便是五百一十丈了。” 其实真要说起来,最后还应该加上竿高与她的身高,不过鱼竿的高度和她的身高本来就存在误差,并非整一丈,所以她也就只大略求了个整。 毗沙门看着郑婷,没有说话。 郑婷却继续说道,“虽然《海岛算经》是用来求山高的,但方法却也能拿来算别的。比如竖着能测塔楼城墙的高度,横过来便能算城宽河阔了,若是纵着往下,还能拿来测水井与山谷的深度呢。”说着笑着对毗沙门道,“这个就叫做触类旁通,举一反三,你看我多聪明啊!还不夸我?” “皮大哥,你怎么不说话?”郑婷这时才发现他的异常,有些惴惴起来,“你不会是被我的聪明吓到了吧?” 话说她也没拿高等数学微积分泰勒公式朗格拉日中值定律出来吓人啊,一个重差,不至于吧? 却听毗沙门终于开口道,“三娘果然聪慧。”正是顺着她的意夸她呢。 郑婷这才自鸣得意起来。 只是囿山高度算是算出来了,但却没有得到验证,她心里还是有些不稳。 郑婷道,“不行!我还得去看看山边有没有立碑什么的,前人肯定是有测过山高的,说不定会留下什么记录,就算没有,村里人可能也有知道的,我得去看看我测的准不准,误差多少!”说完又拉着毗沙门的手往村子里去。 这就像考试一样,如果题目不会做交白卷也就算了,她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考了几分,可如果都会做,并且做好之后很有信心,那对考试的结果,就会分外关注。 毗沙门随她走着,心里却想起了自己十五岁刚束发的那年。他不得随父之官,又不想回陇西老家,便决心去山东游历。当时他的阿耶便同他说起南北士族的情况来,他现在还依稀记得。 “南朝皇帝依附士族而立,江南贵族多心无忌惮,小家分治,重庄老,尚清谈,读书只为自娱,无用者多;江北士族则久居异族统治,只能勉立功业以图存,厚结民众,几世共居,学六经与礼乐,读书多为致用,实力日盛。你如今去山东河北之地,倒可去看看卢王崔三家。” 待他游历山东,见到范阳卢氏、太原王氏、清河崔氏,果真是家族庞大,雄踞一方。他虽未到过荥阳,但这两年年节时听阿耶说起,也知道荥阳郑氏是如何一个权贵门阀。 如今三娘不过八岁,又是女童,不仅心思缜密,甚至精通算学,更何况是郑氏其他人呢?难怪时人多传,关中四姓女易娶,江北五姓女难求。 握着郑婷的手又是一紧。 郑婷觉手上压力突然一大,回过头有些不解道,“皮大哥,怎么了?”随即笑道,“你不会是在笑话我较真吧。嘿嘿,我其实就是想验证一下。你要是不想走冤枉路,那我不去好了。” 毗沙门摇头道,“我没有笑你的意思,三娘尽管去,我都陪着你。”心里原本的绮念如今却渐渐成了某个实质的念头。 郑婷被他那句“我都陪着你”触动到了,脸上的笑遮都遮不住,忙又转回头去,道,“好啊,那,那你就一直陪着我好了……”说着忍不住捂脸。 啊,突然好想放声唱歌啊怎么办,话说如果她现在突然唱凤凰传奇的《郎的诱惑》,会不会把皮大哥吓跑啊…… 忍住!淡定,你要淡定啊郑婷! 啊,还是好高兴,淡定不了…… ———————————————————————————————————— 两人携手而行,却没见到什么石碑,郑婷便去边上村子里问人,被告知囿山高有六百余丈。 郑婷不信,心想怎么可能差这么多,便问道,“是谁测的?可有什么存证吗?” 却见阿婆指着西边道,“你往那边走半里,有面石碑,上头都记着呢。” 郑婷皱着眉头立在原地不动,难不成自己真的算错了? 毗沙门对她道,“我们去看看。”说着握了她的手,将她往前带着。 郑婷有些犹豫道,“会不会是我测量时步子迈的一大一小了?” 毗沙门却道,“我信你,不会有错的。” 郑婷只觉得自己快被他甜死,却板着脸道,“我也是有错的时候的。万一是我错了呢,难不成你还要陪我一起去撞南墙啊?” 毗沙门道,“三娘会让我去撞吗?” 郑婷忍着笑意道,“你爱撞不撞,”说着快走几步去到前头,想了想又转头说道,“你要撞上去,我就去把那南墙拆咯!” 毗沙门却是笑着看她,凤眼弯睫。 郑婷看着他的眼睛出神,然后说道,“我曾经听人说,如果一个人真正喜欢你,那他看你的眼里有光,你能在他的眼里看见星星。” 毗沙门道,“我记得三娘刚见我时,就说我眼里有星星。” 郑婷道,“对!所以那句话,我以前是信的,后来见了你,便不信了。”说着垂下头,俏笑道,“可是现在,我又有些信了……” 说完赶紧回过身道,“快些去看石碑吧,不然舟子等得急了,可能撇下我们直接回括苍县了!” 村口半里的地方,果然立着一块石碑,石碑高八尺,宽五尺有余,碑文久经风霜,大多字迹已辨不清,只在一处还记着囿山山高是六百二十四丈。 郑婷心里突然就沮丧起来,就像原以为自己考了一百分,结果试卷发下来一看,只有89分一样。 “好像还真是我错了。”郑婷有些不爽道,“下次我要拿着标尺高杆再来测一次!” 毗沙门则蹲下身,认真掸拂着碑脚的泥尘。 郑婷笑着打趣他道,“皮大哥,你可别找不到南墙撞,就撞这石碑啊。这石碑这么厚,我可拆不了。” 毗沙门道,“这碑是三国时候立的。” “啊?”郑婷弯下腰来跟他一起看,果见碑脚处刻着立碑的时间,虽然字迹模糊,可依稀能看出“赤乌”二字。 又听毗沙门道,“赤乌是三国孙权时的年号,这碑是东吴时的。” 郑婷站起来看他,眨了眨眼,有些不明白,“所以?” “三国时的度量与今日不同,当时的六丈不足现在的五丈,”毗沙门笑道,“所以是这石碑不合当世,不是我三娘的错。” 郑婷怔了有一秒,然后看着眼前半蹲在地,一手脏泥,却含笑看她的毗沙门,几乎是鬼使神差地,突然侧头在他脸颊处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