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无两样吗?
其实也是有的。
小闺女的名字是她起的,顺着大闺女名字里面的女字旁,叫闻姝。
而二闺女,二老最开始给定的字是“媛”。
她不同意,私心里并不想让这个孩子万事跟着小闺女来,她总得给自己的孩子谋点儿特殊。
二老自然不会反对,最后也是她定下了“敏”这个字。
钟闻敏,是她的闺女了。
“那几年可不只是老两口差点熬不下去,我也差点儿熬不过去了。”
后来她也问自己为什么认下了小敏以后,又抱起了小南?
明明自己忙得连睡觉都是眉心紧皱,怎么也就听不得那一声婴儿啼哭?
可是那两个孩子在被她抱在怀里的时候都笑了,小小的一团,她心软得一塌糊涂。
“我说什么来着?红娟你呀,就是心太软。”这是闻讯回来的妯娌对自己说的话。
她笑着摸摸乖巧叫人的闻西,握上妯娌的手:“嫂子你还不是一样?听着信儿就回来了...”
别说什么只是带孩子回来认认门,若是真的只是回来瞧瞧,何苦赶在这最忙的时候?
这是回来帮忙的。
日子一天天过,苦中作乐,一家人终是把那最难的时候熬了过去。
那是一九五七年,她二十六岁】
妯娌是在五七年底改嫁的,那时候闻西已经满六岁,皮实得很。
换句话说,给口饭就能活。
再加上钟家这边孩子多,有伴玩儿,干脆一年里的大多时间都待在这边。
这些个半大孩子待在一起,闹腾得她脑子嗡嗡的,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所以两口提出要给孙辈改名字的时候,她是第一个赞成的。
“文”字多好啊,文=文静=安静,她可太想过安静日子了。
但想象中的好日子并没有到来,孩子们改名没多久,大院里就搬来了几户人家。
这下不仅孩子多了,闹腾的大人也一起来了。
尤其是李桂花和王明英!
人心不坏,就是事儿多,嘴巴从早到晚说个不停。
这俩人谁也看不上谁,但对方谁要有事儿,偏还要去给撑腰,生怕对方吃亏似的。
没事儿她俩还喜欢跑来钟家,不爱交际的婆婆都能被这两人忽悠出去遛弯儿。
你说说这...
还有李桂花她男人,整天带着她家老钟走街串巷,愣是给只会做饭的钟师傅培养出买邮票这个爱好。
“那个时候觉得烦,现在想来也是好事儿。”
那几年,除了尚且不知事的孩子,钟家的每个人都在咀嚼苦难,人生像是找不到出路,死气沉沉。
反倒是大院里的人搬进来以后,那些苦不知不觉间消散了不少。
这大约就是人吧,身陷囹圄也会向前看的人。
那是一九六零年,她二十九岁】
再一次见到小姑子是在婆婆走的那一年。
彼时小姑子已经嫁了人,是个带着孩子的鳏夫,后来自己又生了个闺女。
也不知是心虚还是怎么的,小姑子没敢带闺女回来,甚至她嫁的那个男人也没见踪影。
这期间,她一直把小敏和姝姝拘在自己身边,就怕小姑子有心说点儿什么,再害了孩子。
好在那人还要脸,没有什么多余的举动,只临走的时候对自己道了谢。
她没应,甭管是歉还谢,她都不需要。
小敏已经抱在了自己膝下,那就是自己的孩子,她做不到完全一视同仁,但至少比这个亲妈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儿女都是债,还都还不完啊...”
小姑子是公婆的债,她生养的这些孩子又何尝不是。
大儿子早早进了厂,婚事是他师傅介绍的,当时瞧着中规中矩谈不上好坏,后来倒是把自己气得要死。
大闺女那会儿匆忙了些,但好在于家知根知底,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哪怕没工作,也有她这个妈给兜底。
下面的姐俩就难过得多了。
“你妈和你二姨年龄都不够结婚,你姥爷那时候在饭店炒菜,这工作接不了班,姐俩就只能选一个顶我的班。”
这事儿没得商量,只能是亲生的小闺女来顶班,谁说都不好使。
但终归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家里也是想尽了办法看能不能把人留下,可是环境使然,只能让小敏下乡。
家里能做的,也就是托人给选个好地方,钱票备足,日子也能好过一点。
“那段时间,我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就怕你二姨怪我。”
“可我也只能让她怪我。”
心疼是一回事儿,但没有哪个当妈的会在儿女的人生大事儿上犯糊涂。
送小敏走的那一天,她跟着火车走了老远,控制不住直掉眼泪,觉得心空了好大一块。
那是一九七二年,她四十一岁】
七三年初那会儿抽了个空,她和小闺女一起去了趟东北。
亲眼确定了小敏过得还算可以,提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回来没多久,小闺女和贺家小子就定下了日子。
“你爸妈是七三年领的证,那会儿你妈才刚满十八。”
其实这事儿本来不急,但贺家那小子三天两头上门,再加上小闺女眼睛都直接长在人家身上了,她这个当妈的都没眼看。
嫁就嫁吧,成天在她眼前晃悠也烦。
可真到了那一天,她还是舍不得,晚上回了屋,和老钟追忆往昔的时候掉了不少泪。
第二天没人跟在自己屁股后面问早上吃啥的时候,更是心酸。
同院住的大闺女想得开,笑着说:小妹过了这两天准保见天回来找妈,到时候就又该嫌烦了。
可不是就是这样,人就住在隔壁胡同,腿着儿就能回来,还是带个人的那种。
“怪不得我姑说我爸是上门女婿呢。”贺书然想起贺姗说这话的样子,乐得不行。
“还不是你爷爷和你爸那俩兄弟不做人。”
一个蔫坏算计,一个还敢上门打人,她现在想起这事儿都恨不得把贺大壮刨出来骂两句。
活该死得早!
不过说起来,贺实这孩子倒是难得成了好笋,知道护着她的姝姝,没让她受委屈。
她也没什么大追求,就盼着孩子过得好。
但是孩子长大了,都有自己的生活。
大儿子分房搬了出去,时不时回来气人,真还不如大孙子看着顺眼。
大闺女一直那样,没大富大贵,也没什么大波大坎,就是远儿过于闹腾,今天在泥地里打了滚儿,明儿跟人打了架,一天天也是挺有意思。
剩下几个小的,人生倒是大起大落了。
小敏过了最难的两年,进了文工团;小北没考上高中,初中毕业去了南方当知青;小南也成了家。
之后就是几个孩子的大日子,曙光来临,洒向东北的黑土地,也照着南方的波光粼粼。
也是这光,把她的孩子都带回了她身边。
那是一九七八年,她四十七岁】
“你太姥爷高兴得不得了,咱家五个人参加高考,就考上了四个,说出去谁不羡慕?”
生怕人家不知道,低调惯了的老爷子棋也不下了,午觉也不睡了,见天儿出门找人侃大山。
都快向胡同口那仨人看齐了。
“小舅说那段时间他都绕着太姥爷走,生怕下一秒就给他一拐子。”
“我也没指望着你小舅能考上,他当年考高中都差点儿没上两位数。”
小儿子屁股上就像长了钉子,能安心坐下来看十分钟的书就不错了。
不过人各有志,这条路走不通,总有其他路可以走,至少钟家的条件摆在这儿,那就是小北的底气。
日子总归是越过越好的,好到后来有些人忘了自己做下过什么孽,舔着脸又上了门。
她本来以为小敏的事儿能瞒一辈子,等到他们这一代人入土成为永远的秘密。
可是有人不愿意,还选在了闺女的好日子。
她躺在医院的时候也害怕,万一这小敏生了芥蒂,不认她这个妈怎么办?
也怕孩子钻了牛角尖,再疏远了兄弟姐妹。
事实证明,她当年的决定没有错。
孩子是她的孩子,也只能是她的孩子。
“你二姨结婚,我老早就在家里放了话,谁要是敢让钟晓慧回来,我立马把人给赶出去,以后甭想进家门。”
“您可够厉害的啊!”
“那可不是,家里我做主,没人敢不听!”
“太姥爷也听您的?”
“得听!”小老太太特嘚瑟,“你太姥爷老两口早把这院子给我了,连你姥爷都没份儿,就我一个人的名儿,谁得罪我都得滚!”
她本来没想做这么绝的,也想过一笑泯恩仇,可是有些人呐不值得。
闺女漂漂亮亮出嫁,只能有她一个妈,哪怕是李桂花!
那是一九八二年,她五十一岁】
“之后就有你了,跟你妈小时候长得真像,你爸就抱着你到处嘚瑟。”
三十多岁才有这么个宝儿,自己嘚瑟还不够,竟然抱着钢铁厂家属区那边晃悠,专去找刁婶儿那几人。
谁能想到这是已经是派出所准二把手的贺警做出来的事儿,她都没眼看。
真不愧是和她小闺女待久了,脸皮是越来越厚。
还有宝来,也颠颠儿带着正霖跟着一起。
小南倒是没去,不过让他家那四果儿跟紧两个姑父,别丢了...
刁大嘴几个也是闲的发慌,还真挺配合,一口一个“白净”“壮实”“嘴甜”。
贺书然被逗得不行,笑够了才继续道:“刁奶奶啊,我看二姨在书里还提过挺多次的,就是我没啥印象了。”
“你妈生你之前,厂里就给分房了,要是再早几年,进出胡同都能看到她们仨,现在也就你刁奶奶还在了。”
想当年这仨也都是人物,好事儿是好事儿了些,但也是热心肠,当年她被小姑子气进医院的时候这仨人也来看过好几回。
金婶儿走的早,也就六十出头,半夜起来喝水,喝着喝着人就倒地上了,说是脑梗啥的,她也没记住。
篾子婶后来一身病,瘦的就只剩下一把骨头,也折腾了儿孙好几年,落下不少埋怨。
刁大嘴那完全是另一种状态,身体倍儿棒,现在还带着一口假牙啃棒子骨呢。
“这人和人是真不一样啊,你王奶奶在那托儿所挣的钱基本上都给了小儿子,结果怎么的?最后还不是大儿子给养老送终?
还有你李奶奶,别看现在过得舒舒服服的,还去小公园找老头跳舞,年轻那会儿也不是东西,然然你是不知道...算了算了不说这个,免得那老太太又说我背后给她上眼药。”
“别呀,姥姥,说说呗!”
“不说,换个话头。”
“行,听您的。”
“那你还有想问的不?”
“有啊,还有姥爷呢,都没咋听您提起过。”
“你姥爷啊。”小老太太笑了,看向外孙女,“知道为啥你姥姥我做事儿有底气不?”
“因为姥爷?”
“可不是,你姥爷给我撑着呢。”
四八年就嫁给了他,到现在整整六十年,风风雨雨走过了半个多世纪。
这老钟还是那不善言谈的性子,但是晚上她一睡不着觉,都是他陪着,陪了六十年。
早上炕头那杯温水,他给放了六十年。
林家那些个吸血的人,他给挡了六十年。
“六十年啊,我跟你姥爷过了六十年。”
“那您还不讲讲?”
小老太太笑着摇头,示意外孙女看向院门,“喏,人遛鸟回来了,你问他去。”
大黄狗听着声响站起身,尾巴摇的得欢快。
贺书然转头,看见姥爷一手拿着鸟笼,一手拎着塑料袋。
老钟师傅看着外孙女笑眯了眼:“然然来啦,晚上在这儿吃,姥爷给你炖鸡。”
“行啊,我来洗蘑菇。”贺书然起身接过鸟笼,看向那塑料袋,“这是啥呀?”
“刚出炉的绿豆糕,就那小杨,我都说了不能用塑料袋装,要用油纸袋,还给我用塑料袋,真不如他爸,下次不去他家买了!”
“红娟呐,这刚出锅软和,你能吃,来一块儿不?”
“成,吃一块儿......”
那是二零零八年,她七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