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上!”钟裕禾伸出一根手指,“我陪着呢!”
【那是一九七四年,他四十三岁】
“小北,就你小舅是七五年下乡的,我和你姥本来是想也给他弄去东北,离他哥姐都近,最后也没成,去了南边。”
这孩子其实赶了巧,本来不用下乡,结果愣是被他自己给整没了。
那根本没眼看的中考成绩!
气得红娟抄起李家墙角的大扫把追着人满院子打,李桂花心疼坏了,但看红娟再气头上愣是没敢拦。
他和老爷子自然也没拦,至于那些个哥姐,连带着大果儿蹲在一旁煽风点火,让他们妈/奶再用点力。
现在想来也是一乐呵。
他们夫妻俩不像老爷子那样盼着子孙辈好好学习,只要能养活自己就成。
但这次不一样,街道办防着他们家,考不上高中小北就得下乡。
“也好在你小舅性子好,虽说是家里最小的,但也能吃苦,就是瘦了点儿,到现在也没见长点儿肉。”
贺书然默默点头,嗯,确实这样,反正她也没见小舅胖过。
把她妈给羡慕的,好几次都没让小舅进家门。
“要不是说你小舅运气好呢,下乡没多久功夫就恢复高考了,知青也都陆续返城,他这一回来家里好几个工作等着他选”
民义,也就是王明英的小儿子气得眼睛都红了。
也幸好军义争气,考上人大不说,还借着教书时候的人脉,给他弟弟整了个能养家糊口的工作,大富大贵不可能,至少敢去媒婆面前溜达了。
“七八年开春,我们胡同可威风了,出了八个大学生,胡同里的人走出去腰板儿都比其他胡同里的直。”
就说他那后厨,老杨都朝他打听,自家孩子有没有学习资料能借来看看。
那骄傲得呦,钟师傅炒菜都颠了两下勺!
“你姥高兴了,家里出去的孩子都回来了,大姑娘小伙子全都围在她身边,白天看着还好,晚上就又睡不着了,拉着我又开始絮叨。”
不止絮叨,激动的时候还要红眼。
跟年轻那会儿一模一样。
【那是一九七八年,他四十六岁】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眼看着孩子们未来可期,多年前埋下的隐雷爆炸了。
“那时候,我看着你姥躺在病床上,挺后悔的。”
后悔没注意小妹的行踪,后悔在红娟选自抱起那个孩子的时候未发一言,更后悔让小妹给了红娟二次伤害。
“那时候就在想,要是当初就以外甥女的名义,或者说没把你二姨抱回家,是不是就根本没有后面这么多事儿。”
“但姥姥说她不后悔。”
钟裕禾弯腰摸了摸重新趴在他脚下的老黄狗,良久才抬头看了看天,轻声道:“你姥最经常说的,就是不后悔。”
“姥姥应该是真的不后悔。”
钟裕禾突然想起当年大儿子半夜回胡同之后,自己也问过红娟,要是东子日后还是拎不清怎么办。
红娟说什么来着?
她也说自己不后悔。
他们其实也是这世上最普通的父母,一边说着孩子长大了要放手,一边又忍不住把他们当做小孩子一样絮叨。
孩子的反应让他们生气又心寒,可等到情绪一过,就开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再加上孩子示弱,循环往复,自然就是一次又一次原谅。
钟裕禾笑着摇摇头,不再去纠结几十年前的事儿,视线回到外孙女身上,继续讲独属于他和红娟的故事:
“我和你姥都没想到,你二姨最后竟然会嫁去李家,”
他和红娟私下里没少嘀咕,小敏这孩子咋就看上宝来了呢。
不是说李家不好,只是在外人看来两个孩子并不相配。
一个是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一个是还在给厂里跑运输的货车司机,听起来就聊不到一起去。
结果就是这么两个人,愣是走到了一起,还走得挺好。
一个只要出门不管去哪儿都要给带稀奇玩意儿回来。
一个也捧场,给什么都说喜欢,然后就是一顿夸。
两个人也不知道是在哄对方,还是在哄自己,反正都贼开心。
“我妈说,二姨夫心眼儿特多,打小就喜欢跟在她们身后玩儿,在外被人欺负了不找自家姐姐,反倒是来找二姨。”
“别听你妈瞎扯,丁点儿大的孩子懂什么?就说你大姨夫,不也是跟你大姨一个院儿长大的;还有你爸,天天跟着你大舅二舅往咱家跑...”
钟裕禾说不下去了,脸色也有点古怪。
这不细想还好,这一细想怎么这么不是滋味呢?
不止
合着他家这仨闺女都被人打小盯上了是吧???
再想想家里的这些小子...
东西兄弟俩都是正经通过了介绍人,小南稍微好点儿,算是自己讨回来的媳妇,但那也是二十多的年纪了。
至于小北,至今单身,看着那一屋子的相机就跟看见媳妇一样,要不是怕压坏了,晚上指不定还要抱着睡。
这都什么事儿!
贺书然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茬:“当年胡同里同龄的人那么多,小舅就没一个喜欢的?”
“不止没喜欢的,喜欢他的也没有,你小舅啊,除了会买红虾酥就是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面跑腿儿。”
“那我之前那个小舅妈?”
“简直就胡闹!”提起这个,一向脾气很好的钟师傅都忍不住拍桌子。
当年小然然几个会跑会跳了以后,红娟就开始张罗小北的婚事,老爷子也重视得不得了。
结果相一个黄一个,还都是小北没看上人家。
不是说这个话多,就说那个太凶。
好在这小子还有点脑子,都是私下里跟她妈说的,没至于直接得罪人。
只是这次数一多,介绍人也不愿意搭理他了。
红娟气得不行,叉腰开骂,说什么看他以后老了没人管咋办。
“你小舅觉得这是个问题,买了一大堆吃的穿的,去哄你们这些侄子外甥,还借了你三舅的小汽车带你们出去玩儿,哄得你们一个个都答应要给他养老。”
连二果三果都没放过,主打一个广撒网多敛鱼。
红娟更气了...
最后直接撒手不管,让他爱咋办咋办。
但是老爷子不愿意啊,而且那个时候老爷子身子不算好了,眼见着一天不如一天,挂念的就只有看这个小孙子成家了。
最后老爷子确实看到了。
小北带了个也抱着照相机的姑娘回家,说要结婚。
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两人说是和彼此是志趣相投的同志。
彼时老爷子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红娟担心小儿子是因为想让老爷子安心随意找的人,私下里问,小北说不是。
两个人就这么成了家,老爷子喜得多吃了几口饭,拿出收着的最后一个金镯子给了小夫妻,让他们好好过日子。
没多久,小北成家半年后,老爷子再也没醒过来。
“你太爷爷走了,我这心空落落的,这父母不在了,家还真是不一样了。”
妈没的时候他也难受,但和这次的感觉不一样。
大概就是父母只要有一方在,就还能有回头看的权利。
老爷子没了,他的背靠上了一堵墙,至此只能向前看着儿女背影,再没回头看过一眼。
【那是一九九一年,他六十岁】
老爷子走了,日子还得过。
家里这些孩子都有想法,那旅行社办的越来越大,他看得眼热,再加上闲不住,就提议去帮着给那些来玩儿的人做饭。
结果全家除了他自己没一个赞同的。
他难得坚持,强硬表示自己一定要找点儿事情做,最后还是红娟松了口,不过不能去做大锅饭,只能偶尔忙活。
那多没意思!还不如去和老李钓鱼!
就这样,双方又陷入了僵持。
嗯,其中一方只有他一个人。
眼看着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小南给出了主意,干脆就像顾家私房菜馆那样,每天就接待一两桌,再找个人帮忙,也累不着。
至此,皆大欢喜。
“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是心里挺难受,不找点儿事情做真不踏实,你姥也是看出来我的心思才松口的。”
“过了那股劲儿也就好了。”
可不就是这样,有些心绪不是不想说,只是每次想张口就找不到话,有了事儿做,慢慢也就好了。
结果他这边自我治愈了,小儿子要闹幺蛾子了。
“本来我和你姥就担心,你小舅是想让老爷子安心才找了个姑娘来陪着演戏,但看着两人相处也不像,结果好嘛,还真是!”
一个为了让老爷子安心,一个为了远离爹妈,遇上有相同爱好的彼此还真就一拍即合了。
但感情这种东西,不是说有就能有的。
那孩子的婚姻也就两年,两年之后那姑娘远走异国,小北一边抱着宝贝相机游览风景,一边继续哄着侄子外甥女给自己养老。
红娟这次没生气,跟小儿子促膝长谈一番后,也就由着他去了。
“姥姥和小舅说什么了啊?”这事儿倒是没听人提起过,贺书然还挺好奇。
“问你小舅去,我也不知道,你姥没告诉我。”
贺书然莫名从这话中听出了点儿委屈,没忍住笑了,但笑过之后心中浮现一股说不出的感觉,良久才再次开口:
“以前我听姥姥讲故事,都不怎么提起您,姥姥就说让我来找您;现在听您讲故事,倒是字句不离姥姥。”
“你姥姥是怕她走了以后,就没人来陪我说话了,才留着是不说完,让我也能有话说。”
说着,钟裕禾伸出手比了个六:“六十年,我和你姥姥一起过了六十年!金婚才五十年,你姥姥陪了我六十年啊。”
年轻那会儿单纯,眼光浅,只想着跟师父好好学手艺,日后当个大厨也能养家糊口。
长大些娶了妻生了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得过,转眼孩子都大了。
后来,孙辈越来越多,爸妈也到了年纪走了,身边其实还有挺多人,但似乎又只有红娟。
再后来,红娟也走了,身边只剩下了大黄狗。
儿女担心,轮番回来看他,白天是挺热闹,可一到晚上啊,还是只有大黄狗。
现如今,大黄狗也变成了老黄狗。
钟裕禾站起身,伸手拿过一旁的拐杖,老黄狗抬起头看着他。
“老家伙,走,咱们去买绿豆糕,我让小杨给留着了,你也能吃......”
老黄狗汪了一声,站了起来。
一人一狗都是慢吞吞的,橙黄色的夕阳洒在他们身上,无端透露出几分历史感。
贺书然瞧着想开口叫人却发不出声音。
钟裕禾似乎感觉到了,回过头朝着外孙女挥挥手,然后转过身跟着老黄狗继续走。
一步一步,没有再回头。
【那是二零一八年,他八十七岁】